我摆摆手,从西装口袋里取出钱包,拿了五千块给她。
一接触到金钱上的往来,刚才那种融洽的气氛忽然消失了,我们之间出现了大大的冷场。苏雪向后缩得更厉害,理亏地低着头,不敢抬头看我。
现在,我希望雷娜的第六感是错的,因为苏雪已经有一点点吸引我,她身上那种极度的羞怯、娇弱、矜持、腼腆甚至还有一丝自卑,正是我最欣赏的。
“需要帮助的话,随时打电话给我。”我拿出一张名片给她。
“谢谢你,向先生,我一定想办法还你这笔钱。”她双手接过名片,郑重地开口,像是起誓一样。
我本想再陪她坐一会儿,雷娜的电话已经打了进来:“阿天,这边有变化,我怀疑跟‘金盆洗手’大会有关。你在哪里,方便过来吗?”
隔着淡绿色的落地玻璃窗,我能望见文华酒店的八层南面的房间,从东面数第八个落地窗,就是大亨的临时会客室。
“我在天地坛咖啡馆,你在酒店八零八房间窗前吗?可惜手边没有望远镜,否则就能一眼望到你了。”我的眼角余光一直留意着苏雪,看着她从自己的皮包里取出那面白铜镜子,用桌子上的纸巾反复擦拭着。
“哦?你一个人吗?我已经走到窗前了,能看到咖啡馆靠街的窗子。稍等,我找架望远镜出来--”与苏雪相比,雷娜的声音又快又急,像是一直在赶时间的旅客一样。
“向先生,这镜子是我妈留给我的,是我身上最宝贵的东西。你拿好它,等我有了钱再赎回来。”苏雪把镜子递过来,我刚刚摆手推辞,她已经将镜子放在我面前,拿起自己的皮包,低着头走了出去。
“哈,我看到你了阿天,桌上怎么会有那么多食物碟子?”雷娜的声音又响起来。
咖啡馆的雕花玻璃门闪了两下,苏雪便消失在门外的阳光里。今天天气真好,该是喝咖啡、打高尔夫球,在青山绿水间开心放松自己的时候,但我却不得不把放纵的思绪收回来,投入到“金盆洗手”大会中去。
我简短地告诉雷娜:“马上到。”然后,拿起那面镜子,在手里把玩了几秒钟才起身。镜子背面是纯粹的白铜手工敲打而成,一串奇怪的文字排成一个小小的圆环缀在镜子一角,竟然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一种,像是蒙古族或者维吾尔族的弯钩文字。
五千块钱对我来说是小意思,但我担心会不会给苏雪带来压力。她那么瘦弱娇怯,仿佛一根稻草飘到她肩上都能把她压倒似的。那一点点钱就值得她用家传铜镜来做抵押,再遇到困难的话,第二次用什么换钱?
一念及此,我马上在桌面上丢下两张钞票,而后匆匆出门。这一次,人流中没有苏雪的影子,她已经走掉了。
进入文华酒店的电梯时,我察觉到身后有人在偷偷按动快门,一定是好事的记者们采访大亨未果,想从我身上找点新闻。
八零八房间里只有雷娜一人,她正端着一杯红酒在窗前沉思。
长沙发上铺满了照片和传真纸,有几张已经不经意间飘落到地上。
“发生了什么事?”我们之间向来不必寒暄客套。
雷娜转身,脸上阴沉沉的,眉头微皱,牵扯着高挺的鼻梁上也出现了碎如涟漪的细小皱纹。
我弯腰捡起一张照片,那是一次交通事故的现场资料,一辆中巴车跌落在几十米的悬崖之下,破坏极其严重,像一张被命运之手揉皱了的纸。
雷娜低声自语着:“全球华裔四大炼蛊师门派中,谁是当之无愧的老大?义父说过,苏门答腊岛红花婆婆是清代乾隆年间的民间红花会组织后裔,她继承了当年红花会万、陈、花、方四大领导人从西域、苗疆搜集来的秦汉炼蛊术秘籍,然后与苏门答腊岛当地的物产、虫类结合,派生出了一种似苗女巫术又似台湾岛‘青竹控虫术’的新技术,大幅提高了蛊术在二十一世纪的人口密集城市中的杀伤力和精确度。江湖公认,红花婆婆就是毫无争议的蛊术界天下第一炼蛊师。”
我知道,红花婆婆与大亨是旧日相识,这次她如果能来港岛,必定会不遗余力地帮助他,但接下来的一张传真纸上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地写着--“红花婆婆于车祸中遇难,已经不在人世。”
沙发上的照片记录的全部都是车祸现场的惨状,旁边有简单的文字说明,是说中巴车先发生了剧烈的人为爆炸,然后才坠下山涧的,十九位乘客无一生还。这是近年来苏门答腊岛伤亡最严重的一起车祸,警方正在调查真实原因。
“红花婆婆不会来了。”雷娜的声音变得非常沉重。四大蛊术家族少了她,大亨的救治希望等于去掉了一半。
“大亨呢?”侧面的小会议室里也寂静无人,按说此刻正是大亨会见客人、处理公事的时候。
“去了警局存放死尸的地方,李慕珍算是义父的子侄辈,他想过去最后看一眼。阿天,你和什么人在天地坛咖啡馆里,一开始不是要去跟踪苏雪的吗?”雷娜转换了话题。
我把窗前的百叶帘拉开,让阳光尽情地洒进房间里,顺便俯瞰着下面的街道。苏雪已经走远,我希望她不至于因今天的车祸而留下什么内伤。
今时今日的港岛,在亚洲乃至全球的金融地位日益突出,早就无愧于它“东方之珠”的伟大称号。身为港岛华人,我无时无刻不感到能生于此地、能健康快乐地活着,是一种莫大的荣幸。人生一世,浮名和金钱都不重要,如果失去了健康,锦衣玉食、金银满囤又有什么意义?
我长叹一声,把街头血案简单地讲给雷娜听,待我说到请苏雪喝咖啡、借她钱的事情时,雷娜的脸色突然一变,匆匆走回到茶几前,拿起一支铅笔,在一张白纸上唰唰唰地画了起来。几秒钟内,苏雪的脸跃然纸上,包括那种楚楚可怜的眼神,都被惟妙惟肖地表现出来。
她的下颏很尖,是古典美女标准中的“黛玉瓜子脸”;眼睛不是太大,眼角修长,所以就算没有故意抛媚眼、送秋波的情况下,也若有若无地流露出丝丝缕缕的莫名哀怨。她的鼻梁纤细而挺直,人中略长,更把唇形纤巧、唇色苍白的樱桃小嘴衬托得恰到好处。只可惜,那樱桃不是惹人遐思的鲜红色,而是趋近苍白,了无血色。
雷娜的速描功底虽好,但铅笔是无法着色的,苏雪脸上的一切细节尽在我的脑海联想之中。
“阿天,她是一个美女,亦是你喜欢的类型,对吗?”雷娜掷笔长叹,拿起那张纸凝视着。
我摇摇头,不发一言。
与苏雪仅是偶遇、偶识,谈不上什么喜欢不喜欢。况且人海茫茫之中,大家连下一次将在何处碰面都不清楚,何必随意沾惹情丝。像我这样的探险者,往往心硬如铁,情冷如冰,不会轻易敞开心扉,接纳什么人。
“我已经联络到港九的几名线人头目,据他们报告,蜀中唐门的人最近根本没有异动,滞留港岛的二十五名唐门弟子的行止踪迹都有据可查,跟李慕珍扯不上关系。那边的线索断了,我希望能从苏雪这边摸查到一些有用的东西。你的心开始动了,已经不适合做这工作,我会安排另外的人接手调查苏雪的一切。”雷娜的语气变得冷冰冰的,不再看我,抓起茶几上的电话,走向小会议室。
李慕珍中剧毒而亡那件事发生得太突然,换了我,也会怀疑一切跟他有接触的人。我不怪雷娜,现在只是担心大亨看到他的尸体后,会心情悒郁,把身体拖垮。
按照我跟德吉上师的约定,他会在本周启程越境赶赴尼泊尔,在加德满都稍稍驻留后即飞港岛。红花婆婆的车祸,让我隐隐约约感到了某种危机,仿佛冥冥之中有一只看不见的魔手正向着“金盆洗手”大会笼罩下来。
正沉思间,大亨的电话打了进来:“阿天,跟雷娜一起到警局停尸所来,恰好泰国来的沙猜大师、印尼来的辛隆多大师都在,大家再研究研究小李所中的那种奇毒。你也是身经百战、走南闯北的大行家,过来一起参详,跟两位大师学习学习。”
我立刻起身答应,走到小会议室去通知雷娜。
沙猜、辛隆多都是华裔血统,前者我不太熟,而后者在印尼华人黑帮中大大有名,十五岁时便帮助自己家乡的铁枪帮蛊杀当时印尼北方第一大帮“黑车党”的首领哈慕查查,一战成名,万众瞩目,之后便雄踞印尼第一炼蛊师的宝座,无可摇撼。
“应邀而来的应该还有印度华裔竺华士大师才对啊?我昨晚就跟他通过电话,约定今天在这边会面的,怎么会还没出现?唉,不管了,先去停尸所那边再说。”她的心情不是太好,我希望不是因为苏雪的缘故。
竺华士是印度拜蛇教的华裔高手,擅长用几十种混杂的蛇血、蛇毒下蛊,手法暴烈,杀气极重。之前从德吉上师口中,我听到过不少与竺华士有关的传闻,他虽然名为印度第一炼蛊师,实质上现在做的很多事都已经坠入魔道。
我和雷娜下楼,驾着各自的车子出了停车场。
正午的阳光分外刺眼,我戴上太阳镜,不自觉地向车窗两侧东张西望,潜意识中希望苏雪会再次出现。驶过天地坛咖啡馆时,我忍不住向我们坐过的那张桌子望去,唇角浮出了愉悦的笑容。
“带毒、制毒的人?那有什么可怕的?雷霄汉、雷震、雷娜等人不都是制造火器、炸弹的大行家,每天接触到的都是随时会剧烈爆炸的东西,大家不都一样谈笑风生、毫不在意?还有,现在要去见的沙猜、辛隆多、竺华士等人,亦是举手投足间杀人于无形的炼蛊师,我们能接触他们,为什么不能接纳苏雪?”我的思绪纷乱起来,一下子站在了雷娜的对立面上,仿佛她越是要阻止我干什么,我越是要故意尝试一下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