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前,父亲在常规性的身体检查中,发现肺有毛病。肺叶的脉上冒出无数的疣,像在洞穴里成熟的葡萄,没有颜色,没有弹性。医生看着X光片皱眉,没法子,只能要父亲搬到乡下去。那里空气清新,压力小。我因此转学,跟着父亲来到猫村。
被称作猫村的小镇是父亲长大的地方。遍地都是懒洋洋的猫,在盘根错节的榕树下乘凉,在粗瓦老梁上信步,彷佛牠们才是这座小镇真正的主人。问人怎么猫村要养那么多猫呢?得到的答案是: “猫眼能见鬼。”
猫村筑在山腰地形奇劣,龙脉杂乱易使鬼魂困囤。
不同的外来者,先后到来。后来的杀了先来的,再后来的杀了次后来的。原本就住在这里的居民,或是未死的残兵,收拾战场,焚尸取骨,将之磨碎,洒向农地。一方面是猫村小,没处安葬大量横死无后之鬼。二方面将他们焚烧磨碎,便是对外来者的一种泄恨。
如此泄恨的结果造成猫村连年歉收、怪病猖獗,原先活下来的人又死了大半。世代守玉的巫祝说:”必须替王爷们建庙,以慰安灵。”因此猫村有七十二姓王爷之多,除了唐人的赵氏、钱氏、孙氏、李氏王爷,还有原民的玛拉欧斯氏、犁百氏王爷,更有红毛的范氏、毕克氏王爷。亡魂先是成了厉鬼,后又批甲封神,有了神力。居民害怕鬼神报复,于是养猫。让猫在小镇的各个角落警示鬼神的踪影。
我和玉兰就读的国中规模不大,全校师生不过一百五十人。很小。就是因为小,消息传的特快。才转到这的第二节下课,教室的窗台就挤满来”参观”的人们。
昨天我跟着队伍去送肉粽的事情,再度传开,今天的窗台上又被挤满。上次人们是怀着好意的,这次则不是。人们唱着顺口溜:” 国雄爱鬼兰、鬼兰爱国雄,两人生一堆小鬼熊。”整整闹了两节课,老师讲课的声音都被顺口溜盖过。
玉兰出生的家族就是世代守玉的猫村巫祝,整个学校整个猫村甚至整个世界都怕她。人们的集体恐惧有时候到了极端,便会化为强烈的轻视。人们因此霸凌玉兰,说她是鬼兰,说她有鬼病毒。如果谁被鬼病毒感染,就会在夜里变成野猫,连自己的爸妈都认不出来。最终只能混在野猫中,听鬼兰的指挥渡过余生。
我和玉兰不理会那些顺口溜,人们讨不到乐趣,自然渐散。
然而,就在人潮退走之时,玉兰从书包里掉出一个手掌大的布包,所有国中生都知道,这是女孩子用来藏匿卫生棉的小布包。一个布包,瞬间搧燃就要熄灭的激情。人们再度挤回教室,拉出里面长着翅膀的卫生棉。他们编唱新的歌谣: “鬼兰,鬼兰,大姨妈来,大姨妈来了!鬼兰大姨妈也是鬼!”人们把她的卫生棉贴在墙壁上。用粉笔画了同心圆状的标靶,靶心则是没用过的、干净的、纯白无味的卫生棉。
我压不住愤怒: “你们别欺负人!”
人们七嘴八舌: “城市人了不起唷!讲国语了不起唷!干!你这外省猪。”
我朝人群中个子最小的闹事者跑去,用全身力量,抬脚就将他踢翻。七八个同学朝我乱揍一通,我面不改色,持续踹向矮个子的背部、胸部和头部。直到其中一人扛起椅子朝我砸来。
脑袋昏花,周围叫好的声浪四面八方涌来,人们的肉体不断推挤上来。所有人手脚交迭,头发被汗水胶得纠缠。不断内内外外推挤的人们逐渐没有空隙,一波一波的律动节奏像海潮,也像肉动的新鲜脏器。
我护着头,拨开人群,离开中心,他们却还在打。我看不清楚他们正在打谁。但是没有人喊叫,没有人哭泣。所有人聚成肉团,不断伸缩跳动。
我一个人,走出了人群。回头望着人群构成的肉团不断吞食其他向里面靠拢的看客,或许他们往内钻,被人们误以为是我。挨了揍就成为肉团的一部分。或许吧!我不知道。
整个学校的人都聚集在那个群殴的现场,平时总躲着抽烟者的空教室没有人,三三两两靠在墙壁上读书的眼镜一族也不见踪影。整座学校只剩下我。
什么液体落在地面上?我感觉脚腕处被温滑液体泼渐。低头看,发现那是血。仔细再看,才发现自己流了鼻血。
走进保健室的时候,护士阿姨正在看电视,哈哈大笑。看见我满身满脸的鲜血,立刻换上严肃的五官。她说,你躺好,别担心。我说我不担心,她说我喜欢逞强。
她弄食盐水替我冲洗掉脸上和身上的血迹,让我脱到剩下内裤,让我裹在白色床单内。阳光洒下来,正好将床晒成两半。我的左侧鼻孔塞着止血棉,静静地躺在保健室的白色病床上。晒的晕呼呼,闭上眼,能听见护士哈哈的笑声,也能听见护士服在铁板凳上摩擦的声音。各种化学药品和纱布网格内特殊的新鲜臭味,一切是如此强烈且不真实。
玉兰来到病床旁。她的眼泪像蜜糖般浓稠,漫过眼眶,晃荡半天,就是滴不下来。突破眼球吸力,眼泪又像雨般敏捷,不经意就滑落脸庞,滴在黑色方头鞋上。
玉兰说: “你不可以对我太好,我是命中注定的孤残贫。如果对我太好,实在太好的那种太好,我会无法坚守自己的信仰。我会不知道该怎么生活下去。你是从外地来的,总有一天要回到外地。我和我的家族在猫村生了根,走不了。”
我说: “如果命中注定我们不能认识,那我们为何还认识?如果有可能无法坚守自己的信仰,那种信仰,就不是真正的信仰。孤残贫不是命中注定,或许背弃信仰才是!”
玉兰说: “如果那不是命中注定,那就是考验!是天公让你来考验我。如果我动摇了,就会被人看出我的软弱!”
玉兰颤抖,像被吓坏的小羊羔,眼睛不敢阖上,深怕阖上,再张开,这看惯的世界将匿遁至幽暗的最深处。
我用床单把我俩包裹一起。
“别怕!这样天公就看不见了。”我用嘴亲吻她发抖的眉毛,亲吻她僵硬的眼眶,用舌尖味蕾感受泪水的咸度,用鼻子嗅闻少女的贺尔蒙和肾上腺素。
上课钟响,玉兰将我推开,拨开床单,整理碰乱的发型。一声再见没说的跑走了。我望着天花板,半睡半醒中,我在牛角声垄罩的蜿蜒小巷内和人们走在一起,最终肩肘相迭,化为一条庞大肉龙。我看见她在肉龙的周围,和上百只猫走在一起。
天黑了,我才醒来,学校一个人也没有。
我肚子很饿,一口气连吃三碗面羹,外加一盘鱿鱼切片。蒜泥砂糖黑醋混合的佐料浸湿挂着姜丝的鱿鱼切片,那种呛鼻的味道才把我逐渐带回现实世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