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美国人重返巴黎,打算从妻妹那里要回自己女儿的监护权。一系列事情中,夹杂着反思与忏悔,也表达了对赎罪的渴望和绝望。
§§§第一章
“坎贝尔先生在吗?”查理问道。
“不在这里。他病得很重,已经到瑞士去了。”
“这真是一个令人难过的消息!那么,乔治·哈德先生在吗?”
“也不在这里。他去了美国。”
“那么,斯诺·伯德先生在吗?”
“上个星期他在这里,但现在也不在了。不过,他有位叫谢菲尔的朋友住在巴黎。”
这两个名字是一年多前的那份大名单上查理最熟悉的。他急急忙忙地把一个地址抄录在便签上,然后斯了下来,递给接待他的那个人,说道:“如果见到谢菲尔先生,请把这个交给他,这是我现在的住址——我还没有确定住哪个宾馆。”
空空荡荡的巴黎街头没有让他真的感到失望,不过,令他心生奇怪的是利兹酒吧的沉寂。这个原本有着美国风情的酒吧,如今沾染了更多的法国情调,以至于让他觉得有些陌生了,没有了之前的归属感。他下了出租车,向酒吧大门走去,心头的空虚之感再次加深,因为原本忙碌的门童居然与滞留在侍者休息室出入口的服务生闲聊了起来。
他走在走廊里,女士包厢里也没有传出以前吵吵闹闹的声音,现在的声音听上去真是令人感到枯燥。进了酒吧之后,他像以前那样目不斜视地走过一块绿地毯,在吧台前停了下来。之后,他转过身,望了望四周,注意到了一双从角落里的报纸堆里抬起来的眼睛。
他要找的人名叫保罗,是这家酒吧的领班。这个家伙现在很富有,从股市牛市后期开始,总是开着一辆特别定制的高级轿车。在来酒吧之前,他总是低调地把轿车停在近处的角落里。可是不巧的是今天他没有来酒吧,查理只好和一个名叫阿历克斯的年轻人闲聊。
当阿历克斯要再请他喝一杯酒时,他谢绝了:“和以前比起来,我现在喝的少多了。”
阿历克斯不无称赞地说:“是啊,两年前你可真是很能喝。”
他笑了笑,坚定地说:“酒精真是个可恶的家伙,我一定要和它对抗到底。你要知道,我已经和它对抗了一年半了!”
“以你之见,美国的行情怎么样?”阿历克斯问道。
“我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去那里了。我在布拉格有些事情要做,我是那里的一些公司的代理人,不过他们还不够了解我。”
阿历克斯听完,笑了起来。
查理问道:“你还记得那天晚上吗?就是乔治·哈德在这里举办单身宴会的那个晚上。还有克劳德·费登森,他近况怎么样?”
阿历克斯表情变得有些神秘了。他压低声音说道:“克劳德就在巴黎,但已经不到这个酒吧来了。在一年多的时间里,他拖欠了这里总共3 000多法郎的酒水和餐费。保罗不让他再来了,还让他结清所有的赊欠,他做不到,只好给了保罗一张空头支票。”
说完这些,阿历克斯叹了一口气,又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真是让人难以理解,原本风流倜傥的一个人,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用双手在空中画了一个苹果的形状。
此时,查理看到有几个男同性恋者走了进来,他们吵吵嚷嚷着坐到了一个角落里,很快就挤成了一团。看着他们,查理在心里说道:“他们是最无忧无虑的人。不管股市是疯涨还是狂跌,别人都忙忙碌碌,或是工作,或是鬼混,只有他们一直都是这样生活着。”
他感到有些压抑,于是找来一个骰子,与阿历克斯玩了起来。
阿历克斯问他:“你是要在巴黎待一段时间吧?”
“只待四五天就走了。我到这里来,只是为了看望我的小女儿。”
“你在巴黎有个女儿?”
已经到傍晚了,大街上人头攒动,慢慢地热闹起来了,酒吧门前灯火辉煌。窗户外面,各种五颜六色的光芒交织在一起,闪烁不定,有火焰般的红色、幽灵般的绿色,还有安静的蓝色。
查理走出酒吧,来到卡皮西纳大街,坐上了一辆出租车,向塞纳河大桥方向奔去。在穿过壮丽的协和广场以后,汽车很快越过塞纳河大桥,到了塞纳河的左岸。他觉得,相对于右岸而言,左岸更显得偏僻和狭窄。
之后,查理让出租车司机把车开到歌剧院大街。这里不是他的必经之路,他来这里只是为了欣赏一下暮色中的歌剧院,他觉得真是宏伟之极。坐在车上,听着汽车喇叭的声音,他觉得这像极了法兰西第二帝国慷慨激昂的号角声——事实上,这只是德彪西《缓慢圆舞曲》的开篇几节。
在经过布伦塔罗书店门前的护栏时,他向杜瓦尔饭店的那些具有布尔乔亚特色的围栏望去,有很多人正在那里吃晚饭。在巴黎的时间里,他从来不在价格实惠的餐厅吃饭,价格实惠的晚饭——包括葡萄酒和五道丰盛的菜品在内——只要4法郎50生丁,换算成美元只有18美分。说不清为什么,他突然很希望自己能吃一顿这样的晚饭。
汽车继续在塞纳河左岸奔驰,他确定无疑地发现,左岸确实比右岸狭窄。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是我自己浪费了在巴黎的生活,我一直都没有意识到这些!生活在慢慢地过去,两年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等到一切都完蛋的时候,我也完蛋了。”
这一年,查理35岁,相貌端正,神情显得极其严肃——这是因为在他的两眉之间有一条竖着的深皱纹。在摁响了门铃的那一刻,他觉得肚子有些难受,甚至感到了一阵痉挛,那条皱纹变得更深了,眉毛几乎都要立起来了。
给他开门的是一位女仆,但她刚打开门,就有一个9岁左右的小女孩从门口窜了出来,一边像一条活蹦乱跳的鱼儿一样拥进他怀里,一边喊着“爸爸”。然后,她拽着他的耳朵,让他扭过头去,小脸凑上去,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小宝贝你真可爱啊!”
“噢!爸爸,你终于来了!爸爸!”
她拽着他的手走进了屋子,一屋子的人都在等着他——一个小男孩、一个像他女儿那么大的小女孩,还有他妻子的姐姐玛丽恩和姐夫林肯。
他停顿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跟玛丽恩打了招呼。他对她说话的语调,既没有假装热情,也没有显得不耐烦,总之是恰到好处。玛丽恩的态度也是不温不火的,眼睛注视着他的女儿,以此削减流露出的对他的不信任的表情。之后,他跟林肯握手,互相拍了拍肩膀,显得很亲切。
这间屋子的装饰风格带有浓重的美国风味,温暖而舒适。孩子们上蹿下跳地在通向各个房间的椭圆形走廊里玩耍。厨房里也是热闹非凡,有准备晚餐的忙碌声,还有火焰的劈啪作响声。6点钟的晚餐即将开始了。温馨的氛围没有让查理觉得放松,他一直有些紧张,甚至有些惊慌,好在他的女儿能带给她些许安慰,小家伙抱着他买的玩具到处奔跑,有时还冲过来亲吻他。
“一切都太好了,”在与林肯交谈时,他说道,“虽然那里的很多工作都已经完全停止了,但与之前的任何一次相比,我们的确做的好极了。真的,一切都出乎意料地顺利。我还计划让我的姐姐也回到这里来给我帮忙。仅去年一年,我就赚到了比以前最富有的时候多很多的钱。我和你说过的,捷克人……”
他在自我吹嘘,但有他的目的。不过,很快他就发现,他的话题让林肯显得极不耐烦,于是只好转移话题,谈论起孩子们来:“你的两个孩子懂礼貌,有修养,真是好极了。”
林肯回应道:“霍诺莉娅也很好,她很乖巧。”
此时,玛丽恩走了过来。玛丽恩是个总带有忧虑表情的高个子女人,她是美国人,也有过美国人特有的开朗和大度。只是,对于这些,查理一直都没有感觉到,人们谈论起她曾经的美丽柔情时,他会觉得不可思议。不可否认的是,他与玛丽恩之间的关系并不融洽,彼此有一种来自本能的厌恶。
玛丽恩问道:“你觉得霍诺莉娅是个好孩子吗?”
“当然。令我惊讶的是,我们只是十几个月没有见面,她竟然长这么大了。我是说,孩子们都好极了。”
“这一年多里,我们从来没有因为生病而看过医生。那么,你在巴黎待的怎么样呢?”
“周围认识的美国人越来越少了,这让我很奇怪。”
但是,玛丽恩突然有些激动了,她说道:“这让我感到愉快。现在,当你去商店买东西时,他们至少再也不会误以为你是百万富翁了。事实上,我们和这里的所有人一样,过着苦日子。总而言之,现在这样让我觉得很愉快。”
查理用反驳的语气说道:“不管怎么说,那时候的生活真是令人怀念啊。想想吧,我们就好像贵族一样,就好像随身带着有魔力的光环,不管做什么都是对的。下午的时候,我去了酒吧……”
刚说到这里,他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随即改口道:“那里连一个熟人都没有。”
玛丽恩听了,眼睛紧紧地瞪着他,问道:“那么,你又喝了很多酒吧?”
“不,我没有。我只是在那里休息了片刻,只喝了一杯酒,没有喝多少。”
此时,林肯插话了,问道:“那么,在吃晚饭之前,喝杯鸡尾酒好吗?”
“不。我每天只喝一杯酒。今天我已经喝过了。”
玛丽恩说道:“但愿你可以一直这样。”
在他和她的对话中,虽然她流露出了对他明显的厌恶,但他始终都保持着微笑,因为他有他的目的,他只是在静静地等待着时机的成熟,因此他要极力容忍和借用玛丽恩的这种厌恶。他知道,他们也很清楚他的目的,他等待的只不过是让他们首先提及这个话题。
吃晚饭了。这时候,查理在思考一个有趣的问题:霍诺莉娅到底是更像她的母亲还是更像他,一直以来,他都不能确定。如果他们没有把那种给自己带来灾难的性格特征遗传给她,那真是太让人高兴了。突然之间,他的心底涌起一股渴望保护她的愿望,他明白无误地知道该如何保护她。他多么希望时间能够倒流,倒回一个时代之前,他会再次信仰那些能够永恒的东西。可惜的是,时间再也倒不回去了。
晚饭之后不久他就告辞了。他没有急匆匆地赶回旅馆,因为他觉得此时他的眼光比之前更理智和清晰了,他要趁着这个时机仔细欣赏一下巴黎的夜景。于是,他买了卡西欧游乐园的门票,在那里观看了约瑟夫·贝克富有浓郁风情的舞蹈。
大概一个小时以后,他离开了游乐园,向蒙马特的方向走去。当他走过皮加尔大街,来到布朗歇广场的时候,雨停了。几辆出租车停在了一家夜总会门前,几个身穿晚礼服的人从车里出来。此外,他还看见很多黑人,还有独自或成群结队出现在街头的妓女。在路过一扇透出亮光的大门时,他听见里面传出了他所熟悉的音乐,于是停下了脚步。那里是他曾经经常光顾的布里克托普酒吧,他在那里耗费了大量金钱用以打发时光。
他继续往前走。很快,他就发现了另一家昔日经常光顾的场所。他终于忍不住了,便粗鲁地钻了进去。他刚进去时,乐队正好开始演奏了,表演舞蹈的人也刚刚迈开舞步。领班看到他进来,马上跑出来招呼他:“快请进吧!客人们很快就多起来了!”但他马上退到了门外,在心里责备自己道:“你是真的喝多了吗?”
泽利咖啡馆已经打烊了。在咖啡馆周围,有很多很便宜的旅馆,这些旅馆共同的特点是简陋和黑暗,让人产生不安的情绪。相比起来,布朗歇大街上要亮堂许多,很多法国人正凑在一起。那家名为“诗人之家”的咖啡馆已经消失了,不过“天堂”和“地狱”这两家咖啡馆还在,就在这短短的几秒钟里,就有几个人从观光大巴上下来,走进了这两家咖啡馆。其中的一对美国夫妇在从他面前经过时,还惶恐地望了他一眼。
蒙马特一直都是宽容温厚和与众不同的,在它眼里,所有的奢侈和罪恶都只不过是一场儿戏而已。此时,他突然理解了什么叫“浪费”——即让一切消失,成为虚无。就在刚刚过去的几个小时里,他不断地奔波着,每移动一次,就完成了一次还债——为逐渐变得缓慢和沉重的步伐还债。在以前,他听一首歌就要付给乐队1 000法郎,让门童叫一次出租车就付给100法郎的小费。但他觉得这不是浪费,这些钱花的也有价值。他仍然记得的,其实是可以忘记的,而最应该记得的,他反而可能记不清了,那些任意浪费掉的钱,其实是对命运的敬致。现在,最让他忘不了的,是他没有权利抚养自己的女儿,还有躺在佛蒙特墓地里的妻子。
在一家酒吧明亮的灯光下,有个女人主动与他搭话,他拒绝了她的教唆,只是为她点了咖啡和鸡蛋,然后给了她20法郎,就回了旅馆。
§§§第二章
第二天,查理起床以后,才发现这是一个令人心旷神怡的好天气,适合在户外运动一下。遇到这样的好天气,原本沮丧、伤感的心情也一扫而光了,于是,他愉快地看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午的时候,他带着霍诺莉娅去瓦泰尔饭店吃午饭,只有在这里吃饭,才能让他暂时遗忘曾经的香槟宴会和一直从午后两点吃到暮色时分的聚餐。
“多吃点蔬菜如何?你应该多吃一些蔬菜。”他对霍诺莉娅说道。
“好。”小女孩很顺从。
“那么,菠菜、扁豆、花椰菜和胡萝卜,要哪个呢?”
“花椰菜!”
“要两份怎么样?”
“不。我中午只能吃得下一份。”
“那么,点心呢?稍晚一些再吃吧。”
服务员看着霍诺莉娅,流露出一副很喜欢她的表情,说道:“你真是好可爱啊!看上去真像法国人!”
服务员走远以后,霍诺莉娅满怀期待地看着查理,问道:“吃完饭之后,我们再做什么呢?”
“吃完饭以后,咱们先去一趟圣奥诺雷大街的玩具商店,买你喜欢的玩具。之后再到帝国剧院看杂技表演。”
霍诺莉娅听了,有些为难地说:“去看杂技表演是个好主意,我喜欢。但是,我不想去玩具商店。”
“嗯?为什么呢?”
她拿出随身带着的一个木偶玩具,说道:“你已经给我送过这个了,而且,我已经有足够多的玩具了。我们现在已经不富有了,是吗?”
“是的,我们一直都不是富人。不过,无论如何,今天你的愿望都会被满足。”
“好吧。”她又顺从了。
在她的妈妈在世的时候,他总是刻意地严格要求她,但现在和那时候比起来可要宽容多了。他认为,他现在既是她的父亲,又是她的母亲,为了她的成长,一定要保持与她顺畅的交流。
他停顿了一下,认真地说道:“我需要更加详细地了解你。首先,我介绍一下自己。我叫查理·J.威尔士,住在布拉格。”
她觉得好玩极了,“咯咯”地笑了。
他还是保持着认真严肃的语气,问道:“那么,你呢?”
她很快就像他一样,变得认真起来,回答道:“我叫霍诺莉娅·威尔士,住在巴黎,帕拉蒂娜大街。”
“单身?已婚?”
“单身。”
他望了一眼她手里的木偶玩具,然后指着它说道:“可是,你已经有孩子了。”
她反应很快,将木偶玩具放在胸口处,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你说的没错,我有孩子了。其实我结过婚,但是我的丈夫死了,我又单身了。”
他又问道:“那么,你的孩子叫什么呢?”
“西蒙。我在学校时最好的一个朋友也叫西蒙。”
“好极了。这么说,你在学校表现很优秀。”
她高兴起来了,夸口道:“这个月我排第三,艾丽西表姐是第十八名,而理查德大概是最后一名。”
“你喜欢他们两个人吗?”
“是的。我很喜欢理查德,也喜欢艾丽西。”
他突然想到一个比较重要的问题,但还是故作随意地问道:“那么,玛丽恩姨妈和林肯姨夫这两个人,你更喜欢哪一个呢?”
她略加沉吟,回答道:“嗯,喜欢林肯姨夫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