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三十年代,算得上金融业最黑暗的时代,但不可否认的是那是兵工制造业的黄金时代。名叫“战略轰炸”的别样空军战术从意大利人杜黑的书中走出,随即风靡各地,遍布各国的狂热者争相与她结合,孕育出不同的孩子们:无论东方的或是西方的,强壮的或是羸弱的,畸形的或是健康的,还是呱呱坠地或是胎死腹中的。美国人的马丁B-10无疑生命力不弱,在世界各地开枝散叶,畅销不衰。古板的英国人在这方面却是一反常态的心思活络,兰开斯特和哈利法克斯们渐渐成了日薄西山的日不落帝国手上的重拳。飞狼戈林麾下众将虽说接受了杜黑的皮毛拒绝了其精髓,但是来自Ju-88与He-111的全新理念也为未来的He-177“狮鹫”打下了基础。而在这个时候,在东方,与他们同样狂热的日本人也祭出了手上经年已久的一张王牌——九六陆攻。
作为诸多新技术的集合者与应用者,九六陆攻在那个年代无疑是出色的。讲究的气动外形,先进的机身构造赋予了它不错的飞行性能,再配合两千多公里的作战半径,算得上一件不错的武器。可惜,也许是科技水平不够或者是设计师的偏好有些问题,与同期的欧洲北美表兄弟们相比,单薄的护卫火力,无装甲的裸奔设计,还有过少的载弹量无一不是它的致命死穴。如果再加上日本航空战队将西洋剑当利斧用的无厘头做法,那么本来就血薄命少的九六陆攻,恐怕更难望那一线生机了。
也许是大型机设计者都有的习惯性想法,飞机上的每一寸空间都得进行锱铢必较式的利用,自福克灾难时代就只有张线和蒙布的机翼,也被一边一个填进航空油箱。如果战机的机翼够硬强度够高,油箱阻燃又能自封的话,机枪的子弹这并不是什么大的威胁。可是,当面对两串机枪弹的,是以上前提统统不成立的畸形机九六陆攻,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几十发美制铜被甲子弹,在几发曳光弹的引领下,穿透空气中弥漫的水汽,直扑猎物的左翼根,在一连串尖锐的金属摩擦声中,欢快地穿透薄薄的铝板,穿过被过分削弱的双梁机翼构造,在储备着战机生命力的容器上留下一排毫无规则的两种不同口径的洞。遭受重创的油箱,再也难以保持原有的高度密闭性,一滴滴颜色清亮,带着刺鼻气味的液体,就这么从孔洞中泄露出来,在引力与战机颠簸的共同作用下,沿着翼梁开始四处蔓延。直到与后续追射而来的曳光弹们迎头相撞。在金属碰撞中四分五裂的火花,如同流星般向着四周被金属隔绝的黑暗空气中划过,与曳光弹特有的燃烧物一齐迎向那团刺鼻的油气混合物。一瞬间,黑暗突然被驱散了,属于火焰特有的闪亮猛地爆燃而出,如同瘟疫般迅速将燃油浸透的一切全部吞噬!
也许总有那么几个不可多得的逸才能够遇强则强,在大场面这个舞台上尽情舞蹈,不过对于相对普通的大多数人来讲,第一次面对血与火,战斗与流血时带来的紧张忐忑,足以让任何人手摇脚颤。纵横太平洋的坂井三郎首次随队奔袭时手足无措,头脑空白,宛如灵魂出窍,而狂屠三百五十二架的世界第一王牌哈特曼初次出击,更是在极度紧张之下,不幸将涂着万字章的长机当成了苏联飞机......很难说第一次与入侵者在空中刺刀见红的吴光泰究竟处于那种精神状态之下,过度兴奋,过度紧张,抑或者是两种情绪的结合?我们不得而知。所能得到的唯一好消息,这些负面的情绪,并没有为他带来什么负面的影响,反而帮他将近日来累积的种种不快,统统释放在不远处沸腾的战火中了。
像是喝醉了酒,吴光泰的脸无视雨滴与冷空气,像喝醉酒一样,显出莫名其妙的酡红。自两三秒前套准目标后,他的手便牢牢扣着扳机不放,引擎上方的两挺机枪响应着主子的号召,疯狂地向着红色圆圈的主人喷吐火舌。战机的马达也在拼命吼叫,催动着臃肿的身躯向着目标直冲而去。
直到他看到对手左翼爆燃的瞬间。
一切似乎都归于平静,让他突然想起,自己十六岁时,在通向高中的考场上,答完最后一道题,盖上笔帽,心有成竹地静候交卷的时刻:天仿佛一下子亮了,刚才还蒙着一层灰色的阳光,这时显得如此晶莹剔透。想象中波涛翻滚的激昂并没有如期而至,只有无风的微波轻轻荡漾,像是莫扎特手中静静流淌的顿河,安详、平和,却在深处蕴藏着无言奔流的悸动。
刚刚还在尽情飞奔的时间,就这么硬生生停下了脚步,换上了一种另类的轻柔,带着自己一步步走过表盘上密布的小格,充满歌德风的罗马数字,不慌不忙,走向预定交汇的一刻。
紧接着电铃响起,一切归于终结。
就像是当年交出的满意答卷,今天的问题也有了一个不错的回答。属于他的战斗已经结束了,不是吗?
长长呼出一口气,驾着爬升中的战机与左翼起火的九六陆攻错身飞过,酡红的脸逐渐降温,吴光泰顿时感觉身体一轻,来自肾上腺素的力量缓缓抽离,远程转场的精疲力尽,激烈战斗的心力交瘁突然间开始在自己的身体上兴风作浪。远远看上一眼与遭受重创的对手缠斗不过渐渐占据上风的李瀚藻,接着别过脑袋,带着虚脱似的轻松为前方的战友祈福:文渊,多谢,接下来的致命一击,就拜托你了。
重伤的九六陆攻已然不见初来时的高傲,原本就不强的生命力在死穴被点中后更显脆弱。护尾的鬼子炮手早已丧失理智,疯狂地向着如影子般粘在后面的对手扣动扳机,不过打红的枪管与磕磕绊绊的动作却明明白白表达着穷途末路的力不从心。穿过机油燃烧后的刺鼻浓烟,李瀚藻清楚地看到,急红眼的对手正手忙脚乱地对着机枪来回捣鼓,也许是为了表示所谓忠心更有可能是对自己的嘲讽或者是身处死地的愤怒,对方的嘴不断开开合合,向着自己的2107徒劳地喷洒着什么,这让那张裹在厚实帽子下本来就不好看的脸,变得愈加丑陋兼恶心。
惨烈的捉对厮杀随处可见,不同颜色的火链纠缠在一起你来我往,处处凸显着紧张,激烈与快节奏的火爆。而身处战场边缘的这一对却是出人意料的缓慢,像是跳着一曲优雅的华尔兹,在不远处的天空中来回盘桓。前面的左支右绌,拖着浓厚的黑烟奄奄一息;而后面的穷追不舍,飞舞翩翩,面对逃之夭夭的猎物不断寻找杀机。
面对一个重伤的对手,这一切都变得简单。随着李瀚藻握着操纵杆来回动作,几下兔起鹊落,2207便稳稳将九六陆攻套进瞄具中央,甚至在盘旋占位的间隙,还向着远处的机场远远眺望了一眼。部分被炸毁的机棚,加油车还有两架折戟的九六式燃起大火,在即将日落的时候显得格外狰狞。半个多小时过去,彼此捉对厮杀的战士们,现在也渐渐伴着枪声远去,将战场移向外海方向。确定了胜利的天平偏向已方,李瀚藻注视前方的目光开始变得冰冷,原本搭在扳机上松松垮垮的食指,此时也慢慢收紧,觊觎猎物的死神已经握紧了手中的镰刀。
通体墨绿的战机依旧尾追目标前进,即使是隔着厚厚的皮质手套,紧握的操纵杆坚持不懈地向主人传递着自身的悸动。编号2207的霍克三,也不过在两年前才告别堪萨斯州热火朝天的车间,穿越重兵把守的巴拿马运河船闸,跨过风高浪急的太平洋,一路长途跋涉,带着好闻的机油味儿直奔望眼欲穿的年轻人面前。与他的中国朋友,那位座舱中的年轻人一样,他们都算得上空军序列中的新人,也是六年前那场战斗诞下的直接结果。六年前来自五湖四海的英魂,早已在染血的长空中纷纷凋零。不过他们的鲜血并没有白流,因为新的、更强大的一代,又一次从他们的肩膀上站起来,向着当年的敌人们继续开火。
“铿铿铿......”2207的风挡前方突然窜出鲜艳的火光,半英寸的勃朗宁A2与口径稍小一些的M1919同时开始跳动,发出兴奋的欢鸣。尽管前日污泥遍地,战机缺乏保养,这两支老枪倒是一如既往的可靠,流畅的机件动作也证明了这一点。大堤一旦决口,洪水就会止不住的涌入,经历了前几个月担惊受怕与颠沛流离的暴怒,现在上天将机会送到自己的眼前,恐怕没有一个人会认为,自己还会忍气吞声吧。
雨一直没有停,在阴翳的覆盖下向着机群层层叠叠地覆盖过来,然后被墨绿色撞成一片银白,融成层层叠叠的水雾,直到被劲风沿着弧形的风挡吹向两旁。之前的游斗并没有消耗2207多少弹药,敌人的生命却是所剩无多。虽然霍克三的火力配系在三十年代末那个群雄并起的时代并不怎么样,不过,两杆老枪,足以将眼前奄奄一息的对手彻底送进地狱,这一点,完全没有怀疑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