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碧塔海
下半夜,我把遗书放在了枕头底下,捧着姚淼的骨灰盒悄悄地离开了家,打车去了长途汽车站,我登上了回北滩头的大巴车,因为爷爷奶奶岁数大了,又不愿意去汤子县,爸爸妈妈一定在北滩头,我要在临死前再看一眼爷爷奶奶和生我养我的父母亲,看一眼我朝思暮想的故乡。
我是在下午三点钟进村的,我先去小月的坟前站了一会儿。坟上的草长得很高,我用手拔光了坟头上的草,心想,丫头,我们就要在天堂里见面了。
我沿着乡间小路慢慢地走着,渐渐地靠近家门前了,我站住了,我家门前就是稻田地,我看见父亲和母亲正在稻田地里忙碌着,爷爷奶奶也佝偻着腰站在地头帮忙,父亲的脸像刀割一般苍老,母亲瘦了许多,我的眼睛模糊了,我不知道是上前和老人拥抱好,还是就这么默默地看着,不打扰他们宁静的生活好。
算了,别打扰他们平淡的生活了,看得出来,父母亲都老了,但是身体挺硬朗,这是我最欣慰的。我默默地跪在地上向老人们磕了头,然后望了一眼我家的老屋,转身向村外走去。
我花三十元雇了一辆三轮摩托车到了县城,在县城里住了一个晚上,然后买火车票直奔昆明。
这些天,让我魂牵梦绕的就是香格里拉,在那里,我和姚淼度过了最快乐的时光。我们早就有过约定,无论谁先死都会在天堂的入口等着对方,我相信姚淼的灵魂一定在碧塔海。
在昆明,还是姚淼住过的那家酒店,还是姚淼住过的那个房间,我住下后,出去买了野外住的帐篷和一些日用品,我想让自己最后的一段时光过得浪漫一些,死得浪漫一些。
晚上,我要了一碗米粉到房间,一边吃一边看电视,云南卫视正在播大型舞蹈《寻找香格里拉》,看着姚淼优美的舞姿,我的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我关掉电视,吃了一半的米粉实在难以下咽,我坐在沙发上闭目休息一会儿,我感到身体里的力量正在一点点地削弱……我的免疫功能越来越弱,已不可能抵御任何外来病毒的侵害,而且身上已经开始出现红色斑点。
我确信没有人能找到我,该交代的交代了,该告别的告别了,手机已经让我扔在了东州的大海里。好像没有什么牵挂了,我倒睡了一宿的好觉。
第二天早晨,我从昆明机场直飞中甸,在飞机上,我望着茫茫的云海,仿佛看见了玉龙雪山,滇西北那神秘而又瑰丽的土地,在我脑海里不断展现。石木结构的藏族村寨,有了高高竖起的晒谷架,有了一片片成熟的庄稼,山间盆地有一片片的草场,草色夹杂黄红,让你觉得这是一片绝尘净域,美丽得让人一听倾心,一见钟情。
在中甸机场,我打车直奔碧塔海。
我沿栈道艰难地行走,大概是森林中的水气较重,木板显得湿漉漉的。外面的世界还是阳光灿烂,而森林中却是一片幽暗。
几公里的山路走得让我筋疲力尽,就在我快支撑不住时,我看见了碧塔海。这里,天蓝得将湖水也染成了蓝色;树绿得让人想融在其中;花美得让人如醉如痴。
湖四周的山都不算高,线条也还算柔和,如同湖边水的痕迹,缠山绕水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
湖边浅水处,生长着片片挺水植物,风来则摇曳有致,顾盼生姿,只是湖水却乱了,倒映其中的山与树,在这一刻模糊了轮廓。
我选了一处空旷之地支起帐篷,取出空矿泉水瓶子,罐了一瓶湖水,吃了药,我累坏了,躺在帐篷里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梦里,我梦见姚淼对我说:“庆堂,我希望我也能被感染,能够和你承受一样的命运。”
“别傻,好好活着,生命只有一次。”我有气无力地说。
“不,对我来说,爱情也只有一次,我要随着我的爱人一起走。”
姚淼拿出一把匕首,划破了手腕,鲜血一下子从洁白如玉的手臂上涌出,染红了碧塔海的湖水,染红了草原。
我大声喊道:“不,姚淼,不要!”
我从梦中惊醒,一个大汉喊道:“庆堂哥,真是你?”
大汉从马上跳下来,走到帐篷前。我定睛一看,是多嘎。
“多嘎,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我惊异地问。
“我在这遛马,看见有个身影像你,就跟了过来,姚淼姐怎么没跟你来?”多嘎兴奋地说。
“多嘎兄弟,你姚淼姐是和我一起来的。”
“在哪儿呢?”
“在这儿。”
我拿过来用包袱皮包着的骨灰盒,多嘎顿时惊呆了,“庆堂哥,姚淼姐怎么了?”
“去天堂了,这碧塔海就是天堂的入口,我们约好在这儿一起上路的。”说完,我猛烈地咳嗽起来。
我详细地讲了姚淼为我而死的经过,多嘎悲痛地抽泣起来。
“庆堂哥,纳木错是女神,一定是女神看中了姚淼姐,把她招去认作了姐妹,我们还是把她的骨灰撒到碧塔海里让她魂归天堂吧!”
“好,多嘎,我们一起送姚淼上路。”
我和多嘎将姚淼的骨灰一把一把地撒进清澈的湖水中,我喃喃地说:“淼,等着我,我很快就去找你!”说着说着头一晕,我一头栽倒在地上。
“庆堂哥!”
多嘎赶紧扶起我。
“多嘎,别碰我,我身上有爱滋病!”
“庆堂哥,我不怕,咱们还是回家吧!”
“我在这儿挺好的,我有爱滋病,不能住在你家,就让我在这儿吧,在这儿睡着了可以看见你姚淼姐!”我一边咳嗽一边说。
多嘎赶紧给我捶后背,一边捶一边说:“庆堂大哥,你一个人在这儿,我怎么能放心?”
“我是一个快死的人了,能够死在这圣洁的香格里拉,是我的福分。”
“不回家也好,我先回去,让卓玛给你弄点吃的,然后我和卓玛一起来陪你。”说完,多嘎跃上马飞驰而去。
多嘎和卓玛一连照顾了我三天,这三天我一会儿昏睡,一会儿清醒,从上次梦见姚淼陪我自杀后,就再也没梦见她,而是不断地梦见丹阳和雪儿,还梦见爱滋病毒从身体中爬出来变成了蚂蚁爬满了我的全身。我感到肌肤疼、喉咙疼、骨头疼,连血管似乎也在疼……我拿出药瓶往外倒,药已经吃光了。这时一只洁白如玉的手递过来一瓶药。
“卓玛,你怎么会有这种药?”我转过身一下子愣住了,“丹阳。”
丹阳眼含热泪地望着我,说:“你这个没良心的,为什么丢下我?”
我不知是激动还是埋怨地说:“你……你不该来找我……”
丹阳没有回答,她打开药瓶,把药放在我的手心里,又递给我水。我吃了药,望着她,丹阳风尘仆仆,疲惫不堪,很显然,多嘎没守诺言,他往我家里打了电话,否则丹阳不可能找到我。
我的眼睛湿润了,丹阳紧紧抱住我说:“庆堂,我看了你的信快要急疯了,蒋叶真跟我说了你和姚淼在西藏的事,亲爱的,我没有姚淼做的好,可是,你也没有权利一个人走。”
我赶紧推开她说:“丹阳,别靠我太近,会传染的!”
丹阳抱得我更紧了。
“庆堂,我和雪儿不能没有你呀!”丹阳用脸贴着我的头呜呜地哭了起来。
丹阳就这么抱着我一直到月亮升起。我仿佛嗅到了死亡的气息,一条发光的隧道,直射向另一个世界,我漂浮着沿着这个隧道走进另一个隧道,隧道很长,但快到了尽头,那似乎是光明的尽头。我有一种永恒平静的感觉,甚至还感到一种平静的愉悦。
夜晚的风又大起来了,我被滴在脸上的眼泪弄醒,是丹阳的眼泪,她仍然紧紧地抱着我。我又醒了,我知道我还活着,是爱支撑着我!
寒夜过去了,我看见太阳从碧塔海对面的林子里升起来,我突然意识到,我和我最爱的人在香格里拉,只要我还有最后一口气,就应该享受这爱的阳光!
二OO四年九月十九日十五点第一稿于沈阳
二OO四年十月十六日十八点第二稿于北京
二OO七年一月九日十三点三十分第三稿于沈阳
二OO八年十月二十八日十六点二十一分第四稿于沈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