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到自己有如轻烟薄霭般飘散开来,越飘越远,渐渐远离现实世界。我似乎已经超越了时空限制,进入到一个更广阔的意识存在。在我有生之年还从未享受过如此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状态。我的心中满是浴火重生的狂喜与沉醉不归的幸福感。我终于摆脱了久病之躯的羁绊、从癌症的痛苦煎熬中解放出来,这怎能叫我不心花怒放?
在我与世间万物渐渐合体、进入到一个全新的意识存在领域的同时,我对生命与亲人的眷恋却在慢慢减退。一种至纯至真的爱——它光芒四射,美得炫目——将放下人间所有羁绊的我笼罩并紧紧包裹起来。所谓“至纯至真”实在不足以表达我当时的感受,因为它早已被滥用,失去了语言应有的张力。我只能说,与癌魔苦苦抗争了这么久,如今终可放手得以解脱,重获自由的喜悦盈满整个身心,美好得无以言表。
这感觉并不像是我离开尘世飞升到天国,倒更像是大梦一觉初方醒。也许,我真的是刚从一场噩梦中被唤醒。我的灵魂终于觉醒,它迸发出无穷伟力,冲出肉体与现实世界的桎梏向外无限延伸。它超越此在并涵括此在,不仅如此,它还飞升到另一个时空并将之完全笼括进来!
爱、喜悦、沉醉和敬畏之情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席卷全身,直至将我完全淹没。我从来没有被这么多的爱包围过,从来没有感到比现在更生气勃勃、自由自在过。突然之间我能“感知”现实中不可能感知的事物,比如离我病床很远处医生与我家人的对话。
这种强烈的情感体验本身也超出了此在的范畴,非言语所能描绘。它是一种至真至纯不带任何附加条件的爱,与我以前所体验到的任何一种情感都不相似,绝对客观、无条件也无保留——不需要我做什么或者证明什么就能得到!
令我分外惊喜的是冥冥之中我感觉到已经去世十年之久的父亲来到了我身旁。有他守候在身边,我的心中真是说不出的欣慰。
爸爸,您终于来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我其实并未出声,而只是在心中默念——事实上这些话更像是我的心语,在那种状态下除了感情的体悟,似乎别无他法可以交流。
是的,我来了,宝贝儿!其实我一直在这里,陪着你,陪着咱们全家!父亲“告诉”我。同样地,他用的是感情,而非语言,但我就是能“读”懂。
紧接着我感觉到了苏妮——我最好朋友——的存在,她已经去世整整三年。逝去亲友的灵魂温柔地拥揽着我,使我如沐春风,感到分外安逸和舒畅。不知怎的我有种感觉,早在我生病之初他们就已来到我身旁,默默陪伴着毫不知情的我!
除了父亲和苏妮,我还能感知到其他人的存在。我与他们素不相识,但我却能感觉到他们的爱,他们也在守护着我。我知道他们一直围着我、守着我,不离不弃,哪怕我之前完全没有意识到他们的存在!
能与苏妮的灵魂发生感应而相互沟通带给我莫大的安慰——她走后的这三年我是如此地思念她!此时此刻,除了一种伟大的无分彼此的爱,我的心中再无别物。这种爱来自她,也来自我。一瞬间,我感到自己的灵魂与苏妮的灵魂合二为一,我变成了她。我感到她的无处不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她都可以为她所爱的人出现。
尽管此时的我眼、耳、鼻、舌、身皆不能如常运作,但却意外获得了一种无所不能的感知能力,这种超乎寻常的第六感远胜于我们的寻常感官。我拥有了360度全方位的周边视角,可将身边一切尽收眼底。听起来很神奇不是吗?但我感觉正常极了,哪怕我的身体躺在病床上一动也不能动。
在这种神奇的状态下,对时间的感知也完全异于常态。世间一切尽在一瞬。我能同时感知过去、现在、未来与我相关的一切。我的前世、今生、来世有如一幕幕大戏同时在我眼前上演。我仿佛看到在某一世的前生自己曾有个小弟弟,我对他呵护备至。不过很明显,这个前世的弟弟就是今生的阿努普,只不过在前世我们是姐弟而非兄妹!我依稀看到前世的我们生活在穷乡僻壤的某个村子,但却辨不清是何年何月何地。我们的家茅檐泥墙,家徒四壁,父母下地干活了,留下我独自照看年幼的阿努普。
做姐姐的我尽心尽力照看着弟弟,不让自己和他饿肚子,不让任何意外发生在我们身上。这种体验让我很兴奋,可奇怪的是它并不像发生在过去。尽管情境中的一切都显得年深月久,我却有种此时此地的亲历感。
换言之,时间并非如我们平常感受到的那样做直线运动。这就像是我们的大脑在认知过程中对周围发生的一切进行了先后排序,而事实上一旦我们不再依靠肉体去感知和体悟,就会发现过去、现在与未来的一切都在同时并行!
在当时的状态下,前世、今生、来世并行不悖,皆在我的洞悉之中,且毫无纷扰错乱之感。但今时今日要回忆这些并记录成文却是剪不断、理还乱,茫然无绪。在并非直线运动的时间里,万事万物就没了先后顺序,这让叙述显得混乱不堪。
我们的五大感官似乎一次只能聚焦于时间中的某一点,于是我们把不同的聚焦点串连起来,人为制造了时间呈直线运动的幻觉。我们的感官实际上还限制了我们的空间感,把我们局限在眼能看、耳能听、手能触、鼻能闻、舌能尝的有限范围内。而一旦挣脱了肉体的桎梏,我就惊喜地发现我能同时亲历时空中的任何点,万事万物同时发生、并行不悖。
在这个无限自由的意识国度里,我突如其来的大彻大悟完全无法用语言来加以形容。人的认识竟可达到如此澄澈透明的境界,实在令我惊喜。
天地造化自有理数!我瞬间顿悟。我终于能够理解为何我会患癌!我终于知道我生命的真正使命所在——我明白了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的首要目的何在。
为何刹那间我能了悟到这一切?我在心中追问。是谁向我透漏天机?是上帝?黑天?佛陀?还是耶稣?而旋即的彻悟令我无比震惊:原来上帝并非具体的是者(a being),而是所是的状态(a state of being)……此时此刻我就是那所是的状态!
我看到我的生命与我所知所晓的一切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宇宙如同一幅无边无际、纹饰繁复、色彩绚丽的织锦,而我的一生恰如这幅壮阔织锦上的一根经线,其他所有的线都会与我交织在一起,代表着与我有过交集的所有生命。这些线代表我的妈妈、爸爸、哥哥、丈夫以及所有曾经或远或近走进我生活的人们,无论亲疏敌我。
哦,天哪,比利——那个儿时一直欺凌我的男孩子——居然也是这织锦上的一根线!
此生的每一次相逢、每一次际遇都交织在一起,构成了眼前的巨幅画面。或许我只是这巨幅织锦上的一根细线而已,但对整幅画卷而言却是不可或缺的。
正是因为看到了这一点,我才明白活出那个独一无二的本色的自我意义何在:它关乎我,关乎我所遇到的每个人,关乎生命本身的意义!拼命成为他人或者按照他人的方式生活对我而言毫无裨益,反而会让我迷失真实的自己!其他人无从认识真正的我,我也无法与之真实面对。这种不真实还同时阉割了我存在于此的意义和存在于此的诉求。
在这澄明如镜的认知状态下,我同时意识到我之为我,并非以前所认为的我:此刻的我脱离了有形的肉体,没有了种族、文化、宗教抑或信仰的标签……但我依然存在!那么我究竟因何为我?我究竟为何?抛却旧有一切的我显然并未觉得自己变弱或变小。相反,我从未感觉像现在这般伟岸、这般强大、这般包罗万象。天啊,我此生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我已抛却我的血肉之躯,抛却了我之为人的一切物理特征,然而我的灵魂——也就是我最纯然的本质——却并未随之消亡。它不是一个缺失了肉身而变得支离破碎的我,而是一个行得更远、看得更真、想得更广的超凡的我。我感觉自己是永恒不朽的,就好像我永存于此,生命无所谓始、也无所谓终。
为什么此前我从未发现这样的一个我?
凝视着面前这壮阔无边的织锦,我这一生的脉络都清晰印入眼底——它们早已密密实实织入了它的纹理。于是我终于能看清究竟是什么让我走到今天这一步。
看看我的人生轨迹吧!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我会如此苛刻地对待自己?为什么我总要挥着鞭子抽着自己往前走?为什么我总是要压抑甚至背弃真实的我?为什么我从不为自己而活,向全世界自豪地展示真我的美?
为什么我总是会压抑自己鲜活的思想、灵动的创造力来取悦旁人?为什么每次我明明想说“不”最后却都言不由衷说了“是”?为什么我非得寻求他人的认同才能认可自己——最终结果总是违拗自己的心意?为什么我不能追随自己美丽的心灵而动,敞开真实的自我?
为什么我们在拥有健康的身体时不能醒悟到这一切?为何我们从未质疑过人生在世本不该如此苛待自己?
那至纯至真至美的爱依然紧紧包裹着我。我得以从全新的视角审视自己,我惊叹于眼前这个天地造化之灵秀的我。一瞬间我恍然彻悟:宇宙既生我,我就当得起这样温柔的目光、欣赏的注视,不必在意也根本不需身外的指点评判。我不需要有所作为即可秀然独立于世;我存在,故值得爱,不多不少,只因我存在。
对这一点的洞彻令我又惊又喜,因为此生我一直笃信人需奋力有为才值得被爱。我误认为自己一定得努力做些什么才当得起他人的关爱,而今终于醒悟事实并非如此。造化生我于世,我就值得无条件地被爱。难以置信,但千真万确。
我意识到这至真至纯、无有涯际的爱其实就是我自己,就是我存在的本质。我凝视着这个崭新的、纯然的自我,通体折射出水晶般明澈的意识之光。眼前的一切熠熠生辉、流光溢彩,美得让人沉醉,美得无可阻挡。
原来世间万物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种万物相关并不仅仅只存在于人与人之间或者生命体与生命体之间,而是穷尽天地间万象——人鱼鸟兽、花草树木、山川河流、江海湖泊乃至遥缈的日月星辰。它们彼此勾连交织,浑然一体,无边无际,蔚为大观。而令这包罗万象的广袤宇宙生生不息、有序运转的正是我们的意识自觉。万物皆涵括在这个无限的整体中。个体的我置身其中,与永无穷尽的一切精密咬合在一起密不可分。万物归一,一孕万物,而每一个体也都在整体中发挥着自己的影响力。
我深知丹尼的生命及其存在的意义与我的水乳交融无法分割。假如我死了,他亦不会再流连于世间。但是,即令如此,天地间万物仍会如常运转。
我也开始明白癌症并不是冥冥上苍对我做错了什么的惩罚,我今生遭此厄运亦非前世造业。生命中的每一瞬间似乎都蕴含了无穷可能性,此刻我所经历的一切都是我一生所思、所悟、所选择的积淀。情感上经历的喜怒哀乐忧思愁连同内心中蕴藏的超级能量一齐在绝症中迸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