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我在家所受的印度传统教育相反,我的学校教育是从一所由修女们管理的教会学校开始的。从七岁起,我就已经感受到文化与宗教信仰差异所带来的冲击。我的学校是一栋美丽的老式三层楼建筑,面积很大,校内还有一座小巧可爱的圆顶礼拜堂。从我家到学校只须步行很短的距离,非常方便上下学。
第一天上学,我很自豪地穿上新校服:一条清清爽爽的白色背心裙配上一件海军蓝的小夹克,夹克前胸上还有一个精致的红色徽章。当我跨进校门来到操场上时,满眼望去,所有孩子都和我穿着同样的衣服,这让我感觉很棒:统一的着装让我产生了很强的归属感。每天早晨,我们都唱着赞美诗开始一天的学习,这也让我感到很愉快。
“你们家的人礼拜日怎么能不去教堂啊?”开学约摸一个月左右的某天,我的同班同学约瑟夫禁不住问我。
“因为我们家不是天主教徒。我们是印度教徒,每周一都会去印度教神庙。”我回答道。
“你得告诉你爸爸妈妈礼拜天要带你去教堂向上帝祷告,要不然将来死了进不了天堂。”约瑟夫认真地说。
“真的吗?你确定?”我问他,“要是你说的是真的,我相信我爸妈一定会知道。”
“当然是真的,我敢打包票——不信你随便去问一个学校里的人。要不干脆问问教圣经研读课的玛丽嬷嬷。她可什么都懂。她知道主希望我们怎么做!”约瑟夫相当肯定。
我喜欢约瑟夫,他看上去真的关心我,希望我死后能上天堂。于是我带着我的问题找到玛丽嬷嬷。不用说,嬷嬷非常肯定地告诉我:假如我想得到上帝的垂青,就应该去教堂,并且好好读圣经。“要是你对主的教诲有什么不懂的地方,我可以帮助你。”她很好心地提出。
那天放学回家后,我决心和妈妈聊聊玛丽嬷嬷的话。
“妈妈,学校里的嬷嬷和我的朋友们都说我礼拜日应该上教堂去,还必须好好学习圣经。要是我死后想上天堂,我就得这么做。”
“不,我的小心肝儿,”妈妈安慰我说,“你完全不用担心这个。告诉学校里的人,我们是印度教徒。等你再长大一点,你就会开始学习印度教的圣经——吠陀经。不同地方的人信仰也不同。以后你会明白在我们死后,我们的生命会轮回。”
“可我觉得我们学校的同学不会买账的。”我有些懊恼地咕哝着,“我可真有些害怕。万一同学们说的是真的怎么办?他们总不会都说错了吧。再说嬷嬷们难道也错了吗?”
妈妈搂紧我宽慰说:“孩子,别怕。世上没人能真的悟透真理——玛丽嬷嬷也不能。宗教只是我们追寻真理的途径:宗教本身不是真理。它只是一种途径。人们可以遵循不同的途径。”
妈妈的话虽然暂时宽慰了我,但并不能根本消除我心中与日俱增的恐惧。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因为自己和周围同龄人有着不同宗教信仰而越来越感到忧虑。
我希望玛丽嬷嬷能对我说“即使你是印度教徒,将来也能上天堂”,可她却从未给过我这样的宽慰。从学校里学到的东西让我相信,对于不信仰上帝的异教徒,等待他们的将是何等严酷的命运!
假如上帝决定在我睡着的时候来找我,该怎么办?玛丽嬷嬷说上帝无所不在无所不知,那他一定知道我还没有受洗过!
于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睁着眼睛不敢入睡,担心上帝会趁此机会向我显示不得他喜爱的人会面临怎样的厄运。
随着我忧惧失眠情况的加重,爸爸妈妈也越来越担心了。他们意识到我的情况并未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好转,反倒是日益恶化,最终还是决定将我转到港岛学校,那时我刚八岁。
这所英式学校位于港岛群山环抱之中,向下可俯瞰宝云道,面积不大,六栋教学楼密集簇拥在一起,周围是操场和空地。和教会学校相比,港岛学校要“世俗”很多,学生们的父母多为英国侨民,或在政府机关供职,或在跨国公司上班,参与香港这座城市的建设与发展。
学校本身非常漂亮,而且设施一流,配有实验室、语音室、动物体验园、体育馆、健身房、游泳池等,代表着当时最高办学水平。然而,在这个几乎全是英国孩子的环境中,我仍深受印度裔血统的困扰。在我班上,几乎所有同学都是金发碧眼的白人小孩,所以我常常被孤立起来遭到捉弄,一切只是因为我的肤色更深、头发浓密乌黑。
在学校,我脑子里成天都想着诸如“希望比利别再叫我‘黑杂种’”之类的事。而且,我也习惯了分组时总是最后一个被挑上,玩游戏基本靠边儿站的待遇。其他孩子还总是趁我不注意时抢走我的东西,比如书、笔等等。
这样的境遇让我非常难过,感觉自己孤苦无依,被世界所抛弃。不过,当着人时我会强忍住泪水,只有回到家里、等到夜深人静时分才会抱着枕头哭出来。我甚至不想让爸爸妈妈知道我在学校受了欺负,因为我不愿意成为他们的“麻烦”。毕竟他们已经为我换了一所学校,于是我一直装作在学校适应得很好、过得很开心的样子。
即便如此,还是有一件事大大地刺激了我。某天午饭时分,我坐在食堂边吃饭边想着自己的心事。这时,比利吃完饭站起来,手里端着吃剩的,从斜对面走过来。在经过我身旁时,他故意手一歪,把一盘子剩菜剩饭全泼进了我的餐盘里。
坐在我身边的人全都哈哈大笑起来。也许看见比利干了些啥的孩子也就十来个,可当时的我却觉得整个屋子的人都在尽情嘲笑我。
我心里腾地一下窜出愤怒的火苗。我已经到了忍受的极点,再也忍不下去了。我受够了他们叫我“黑杂种”,我受够了分组时总是剩到最后一个才被人要,我受够了他们对我的奚落和捉弄,我受够了自己的东西被人抢走。我已经忍无可忍了!
我猛地跳起来,端起满满一杯橘子汽水,面对面怒视着比利,此刻他也正瞧着我,笑得合不拢嘴。我目光笔直地盯着他,一扬手,将一杯汽水从他头顶浇了下去!
霎时间,整个屋子笑翻了天,可谢天谢地,这次他们笑的可不是我。大家盯着比利,看着黏糊糊的橘子汽水从他的头发上淅沥沥流下来,淌得满脸满身都是。这下他算是出了个大洋相,但我却因为太害怕笑不出来。他会怎么反应?我心里好忐忑。
比利怒不可遏地盯着我,一双眼睛好像要喷出火来,我觉得我的身上快要烧出两个窟窿了。我没有傻站在那里继续看他的反应,而是撒腿就跑。我闪电附体般冲出食堂,冲进女生盥洗室,躲进一个卫生间格子,啪地反锁上门,然后嚎啕大哭起来。我哭是因为我知道自己刚才的所作所为完全不是本性使然,我真的很想、很想融入同学们的圈子,被大家接受和认可。可我没法改变自己的肤色或血统,这让我绝望极了!
为什么不管到哪里,我都和其他人不一样?究竟哪里才是属于我的地方?为什么我到哪里都格格不入?我蜷缩在小小的格子间内,心里绝望地问自己,长长地哭出声来。
幸运的是,我一天天长大,进入了十来岁的少年期,终于熬过了在学校备受欺凌的苦日子。然而,就在同学们纷纷走向独立的时候,我却发现自己的父母对自己管束得愈发严格了,尤其是在和朋友们晚上出去玩这件事上——如果有男孩子参加,那更是变本加厉。我们的文化不赞成女孩子和男孩子出去一起玩,所以我几乎从未参加过学校组织的任何晚会,也极少有机会出门和同学一起过周末。
正因为如此,我在学校从未有过归属感。每当同学们开心谈论周末晚上参加舞会的趣事,我都落寞地退到一边。看着他们说说笑笑,我羡慕极了,真恨自己是个印度人。我只能转而专注于学习,而且大多数时候形单影只、独来独往。长年累月,我把自己封闭在一个人的世界里,几乎没有一个能真正亲近的朋友。
爸爸妈妈却是一如既往、呕心沥血地向我灌输印度文化,安排我参加这样那样印度人的活动。对他们的苦心我毫不领情,全给挡回去。
“我不想去上吠檀多课吠檀多,梵语名,意谓“吠陀”的终极,印度古代正统的六派哲学之一,也是影响最大的一派,是当今印度哲学的基础。了!”十三岁那年的某个星期六,我义正词严地向爸爸妈妈宣布。吠檀多是研究印度教经典的哲学流派,之前我每周都会去上课,在那里认识其他印度孩子。
“要是这样的话,等你长大了日子可不好过啊,特别是到你嫁人后。你得学习怎样做一个真正的印度教徒。”妈妈抚弄着我的头发劝导我说。
可我早就不想当印度教徒了!我只想和我的同学们一样!我心里抗拒地想,于是大声告诉妈妈:“我想和我的朋友们——学校的朋友们——出去玩。他们都不用上什么吠檀多课!”
“你爸爸和我都要你去上,就是这样,没什么商量的余地。”妈妈回应道。
我心里还是不愿意做什么印度教徒,但是我是个听话的印度姑娘,我不能违逆我父母的意愿。一年又一年,我和我的印度伙伴每周都去上吠檀多课,学习关乎我们民族信仰的种种复杂精深的教义。在课上,我发现吠陀经其实饱含智慧与奥妙,很能激发大家的学习欲望。教我们的老师也非常出色,总是鼓励我们讨论,而我恰好擅长辩论。在班上我是个颇受欢迎的学生,这和我在港岛学校的境遇大相径庭。在港岛学校,我终日都要为融入群体而苦苦挣扎。两相对比,令我深感自己过着双重生活。
我好想自己能融入所有人的群体,好想在学校里也能像和印度小孩相处时一样受欢迎啊!可为什么学校的同学就是不能像我的印度朋友那样发现我身上的好呢?我时时有这样的疑问。
年龄稍大一些后,我逐渐开始对印度教的精神层面产生愈来愈浓厚的兴趣。事实上我很喜欢习读薄伽梵歌和吠陀经,喜欢思索世间的因果循环、人的命运与意志自由等问题。在课上,我们就这些哲学命题进行探讨与辩论,令我十分痴迷。与此同时,我每天都会祈祷和冥想,因为这有助于我厘清日常生活中纷乱的思绪。这一切都使我受益匪浅——虽说印度文化中有不少观念在现代显得很不合理,比如压迫女性、要求她们绝对服从男性以及强迫人接受包办婚姻等,但事实上吠陀经中根本没有这类的教义或规定!
然而,尽管我在如此多元的文化背景与宗教环境下长大,今后人生中所发生的一切还是令我措手不及。我也丝毫未曾预料到自己所信仰、膜拜的一切在今后会遭遇挫折、乃至发生根本动摇。但早在我逐渐成人、努力寻求生活重心平衡的时代,我就始终挑战并试图抗衡印度传统文化的熏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