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归来回到香港父母家中,我感到自己已经彻底沦为印度族群中的异己与反叛,所以不愿再回到他们的圈子。我把生活的重心转向事业,希望工作能带给自己些许独立感。
“我找到工作啦!”一天晚上,我冲进家门大声喊道,爸爸正端坐在他最心爱的手扶靠椅上看晚间新闻。
那时我的一个朋友告诉我她所在的公司恰好有一个职位空缺,而且觉得这个职位非常适合我。那是一家法国时尚饰品公司,其产品在亚洲各地营销。待聘岗位是协助销售经理促进销售、处理批发订单,因此时常会有机会到亚洲其他城市出差。我原本对营销什么的不感兴趣,但这份工作能让我迈出自立的第一步,还有机会出差见世面,确令我兴奋不已。
“真不错,小宝贝!我就知道你能行!”爸爸脸上绽放出自豪的笑容,“快说说看,什么时候开始上班?你的上司是谁?具体的工作内容是什么?”
“下个月一号就开始上班。我真是激动死了!我的直接上司是区域出口经理。这个岗位的职业前景很不错。要是我能向老板证明自己的实力,帮助他超额完成销售计划,公司就会放手让我独立负责一些营销区域呢!”
“那是什么意思?”爸爸听上去不像刚才那样开心了。
“那就是说我会有大把的机会出差旅行咯!”
“宝贝儿,你知道我很为你骄傲,”爸爸正色道,“但是我要你记住:找个称心如意的丈夫才是正事,这工作只是你成家之前的兴趣消遣而已。我不希望你对事业过分投入,否则你会太过独立,难得嫁出去!你妈妈和我还是希望你找到最合适的人生伴侣。”
“求你,爸爸——这么高兴的时候,别扫了我的兴!我真的好开心得到这份工作!”
“我知道,”爸爸继续说,“现在这个时代,有些丈夫的确并不在意他们的妻子外出工作。我只是不想将来你太失望,假如你的丈夫不愿意你工作和出差的话。就这么简单。当然你也没错——咱们眼前还是别想将来啦。今天要为你的成功好好庆祝一下!”
“妈妈在哪儿?我得让她也听听这好消息。然后我要请你们一起出去吃饭——我请客!”我快活地嚷嚷着跑出房间,去给阿努普打电话,告诉他我找到了工作。
终于,我的人生开始走上正轨。朝着经济与社交独立,我踏出了第一步。
随后好几年,爸爸妈妈虽说一如既往、锲而不舍地给我安排相亲,但似乎也逐渐明白他们在进行一场注定赢不了的战斗。
他们的努力令我沮丧。为何他们不能醒悟,在我们的传统文化观念里,我不是个适宜的结婚人选?悔婚一事已经让我“恶”名远扬了。我知道我们文化族群里的人怎么看我。意志坚强,个性叛逆,理想主义,固执己见,不撞南墙不回头——这一切在女人身上都不是吸引人的品质。尽管如此,爸爸妈妈还是固执地坚信:如果他们能给我找到般配的男人,我就会为他而改变,变得温顺贤淑。
与此同时,我在那家法国公司倒是工作得顺风顺水、有声有色。我的职位让我可以周游亚洲其他许多大城市。虽然在香港仍与父母同住,但出差在外给了我一定程度的自由与独立,让我非常享受。而且,旅行中总能接触到来自不同社会阶层的各色人等。渐渐地,我重又感受到生活的美好。事实上,只要我脱离母语文化圈子的禁锢,我就变得开朗而乐观,幸福又满足。我热爱生活的这一面,爱其中的人,爱自己的工作,爱这份工作带来的旅行。传统印度家庭妇女的角色对我而言毫无吸引力。我压根不想成为这样的女性,更不愿意为此放弃我现在拥有的一切,所以我一再打消父母想要给我找个如意郎君的念头。
然而,心灵深处,我始终有种不完满的感觉,感到自己没能圆满家人对我的期待。无论我身在何处,总有个声音幽灵般时时出没在脑海,让我无法感到真正自信。它说:你身上有缺陷、有瑕疵,你只是个……,唔,残次品……
1992年末的某一天,十分偶然地,我遇到了最终成为我丈夫的那个人,然而最初我根本不曾想到他会是我的真命天子。因为彼此共同认识的一个朋友,我们在那天晚上邂逅了。
“你认识一个叫丹尼·穆贾尼的人吗?”尼雅娜在电话那头问我,当时我正在办公桌前奋笔疾书,赶着在周末最后期限前完成每周的销售报告。尼雅娜是我的一个朋友,不在香港生活,这次恰好来旅游。我们约好那天晚上下班后一起出去喝一杯。
“不认识,”我答道,“你干吗问这个?他是谁呀?”
“他是去年夏天我在纽约时遇到的一个印度小伙子,人特别可爱。他本人就在香港工作和生活。你没见过他太奇怪了。”尼雅娜说。
“你不是不了解我的啊。我现在都是躲着不和印度人圈子打交道的,特别是‘那件事’之后!在香港的印度人有好多我都不认识,没什么好吃惊的。”我回答道。
“嗯,那这次你会见到他,我已经联系上了他,请他今晚和我们一起出去聚一聚。”
那天晚上,当我和尼雅娜一同踏进Club’97——位于香港繁华中心地段的一家高档休闲酒吧——时,我一眼就认出了这个人,尽管之前我们素未谋面。他就在那儿,悠然自得独立人群之中,身穿一件紫红色的高领毛衫,下面穿着黑裤子。当我们进门时他朝门口望过来,虽然他等的人是尼雅娜,我却感到他的目光紧紧追随着我的每一步,直到我们走上前来一同落座。即使我的朋友和他打招呼时,他的目光也没有离开我。而就在我和他视线交会的那一瞬,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如电光火石击中了彼此。那种感觉就仿佛我们早已相识多年,浑身如同触电一般微微发麻。我心里很清楚他与我有着完全相同的感觉。就这样,我们开始了交谈。
我们深深浅浅聊了很久很久,道别时意犹未尽,留下了彼此的电话号码。令我激动不已的是,第二天他就打来了电话,约我出去共进晚餐。他真的很懂得浪漫,给我送花,带我去了“吉米厨房”——这家温馨的餐厅至今仍是我们的最爱之一。
可是,几周过去了,随着我们不断的交往,我却发现自己越来越想逃避,因为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直觉。和他在一起的每分每秒都让我心醉神迷,但又有种似梦似幻的不真实感。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非同寻常的感受了。这让我害怕。我害怕的原因在于他是个印度人。我真的害怕再和一个同样来自印度文化背景的人深入交往下去,至少是目前……也许是永远。
我很清楚嫁给印度文化圈内的人通常就意味着嫁给他的整个家族。结婚不是两个人之间的结合,而是两个家族的结合。我实在是害怕再次卷入某种纠葛之中,明知这种纠葛会让我懊恼悔恨不已。我很想嫁给这个人,但决不愿嫁给他的全家。我清楚知道我们的文化对此作何要求,因此内心充满了惶恐。一想到他的家人会怎样看我,我就胆怯。旧事会再度重演吗?他的家庭是否了解我的过往?假如他们知道我曾有过悔婚的胆大妄为之举,还能接受我吗?而我又如何能肯定他不会像大多数其他印度丈夫要求妻子那样来要求我?我不想自己再受伤害,也不想再让他人受到伤害。
幸运的是丹尼很有耐心,他给了我足够的时间去思考与说服自己。我真的很感激他能这么做。他让我无法抗拒,他的爱带给我一种前所未有的爱的体验。在我内心,理智与情感激烈的对决,最终后者赢得了胜利。
随着彼此了解的日渐深入,我发现丹尼和我有太多共同之处。由于自小在香港长大,接受的是纯粹的英式教育,丹尼与我们的本族文化也并不亲近。他对我们的许多文化观念和习俗都持否定态度,特别反对那些对女性的偏见和有关婚姻的陈规陋习。他从不吝啬公开、热忱地表达对我的爱,他的感情显得那么真切、无私。生平第一次,我面对一个男人能如此无拘无束,不必担心他会用心里既定的尺度来上下左右衡量我,也不用刻意扮作另一个我去赢得他的心。
除此之外,丹尼身上还有种非凡的幽默感,分外地吸引我。他很喜欢开怀大笑,朗朗的笑声极富感染力,我们每次约会都开心极了。他总是知道什么时候打来电话最恰到好处,也明白什么时候说什么样的话最适宜。他颇有谦谦君子之风,但言语里又透露出内心的强大与自信,我真的很爱慕他这一点。
即便如此,我依然无法摆脱顽固的心结,总觉得迟早有一天他会发现我身上与生俱来的“残次”。那时候他该如何失望啊,我不禁暗自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