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这一病,缠绵足有百日,待到完全好转,已是六月风荷轻举的时节。而皇后,也因悉心侍疾,复又承恩如初。如懿侍疾致病,皇帝更是疼惜,又偶然听如懿说起意欢日夜在宝华殿祈福的心意,对二人宠爱更甚。乍看之下,六宫中无不和睦,自然是圆满至极了。
到了九月金桂飘香之时,更好的消息便从长春宫中传出,已然三十五岁的皇后,终于再度有娠。这一喜非同小可,自端慧太子早夭之后,帝后盼望嫡子多年,如今骤然有孕,自然喜出望外,宫中连着数日歌舞宴饮不断,遍请王公贵族,举杯相贺。
如此,连承恩最深的如懿与意欢亦是感叹。意欢羡慕不已:“原本就知道借着这次为皇上侍疾,皇后一定会再次得宠,却不想这么快她连孩子都有了。”如懿抚着平坦的小腹,伤感之中亦衔了一丝深浓如锋刃的恨意,只是不肯露了声色:“想来我已二十八岁了,居然从未有孕,当真是福薄。”她停一停,叹道,“皇后有孕,皇上这么高兴,咱们总要去贺一贺的。”意欢扬了扬细长清媚的凤眼,冷淡道:“何必去赶这个热闹?皇后有孕与我何干,我既不是真心高兴,自然不必假意去道贺!”如懿笑语嫣然:“贺的是情面,不是真心。若不去,总落了个嫉妒皇后有孕的嫌疑。”意欢曲起眉心,嫌道:“姐姐从不在意这些虚情假意的,如今也慎重了。”如懿的笑容被细雨打湿,生了微凉之意:“浮沉多年,自然懂得随波逐流也是有好处的。”意欢沉郁片刻:“姐姐也如此,可见是为难了。”如懿婉声道:“在宫里,不喜欢的人多了,可是总还要相处下去,彼此总得留几分余地。”意欢沉吟着道:“我是真不喜欢她们……”如懿忙掩住她口,警觉地看了看四周,郑重摇头道:“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妹妹心直口快是好性子,但也会伤了自己。慎言,慎言!”意欢的唇际挂下如天明前虚浮的弯月,半晌才低低道:“知道了。”如懿含笑看着她道:“幸好皇上是喜欢妹妹这性子的,但再喜欢,宫中也不是只有皇上一个。”她略停了停道,“皇后有孕是喜事,妹妹你终究还年轻,不必着急。只要皇上的恩眷在,一定很快会有自己的孩子的。”意欢玉白面容泛起一丝红晕,含笑低低道:“承姐姐吉言了。皇上待我情深义重,自从齐太医请脉说我身体虚寒不易有孕,每回侍寝之后皇上总是嘱咐太医院送坐胎药给我,只是吃了这几年,却是半点动静也没有,大概真是我身子孱弱的缘故。”如懿到底没有生养过,脸皮子薄,如何肯在光天化日下说这些,便也只是含笑:“皇后为了再度得子,吃了多少坐胎药,不也到了今时今日才有好消息么?你且耐心等一等吧。也就是你得皇上宠爱,咱们侍奉皇上这些年,也从没有侍寝后喝坐胎药的恩典呢。”意欢面上更红,二人笑语几句,也就罢了。偏生这个时候伺候皇帝的进保进来,笑吟吟道:“给娴贵妃娘娘请安,给舒嫔娘娘请安。皇上说了,昨夜是舒嫔娘娘侍寝,为绵延帝裔,特赐舒嫔娘娘坐胎药一碗,请舒嫔娘娘趁热即刻喝了吧。”如懿“哎哟”一声,忍不住脸红笑道:“一大清早的便喝上这个了。罢了罢了,怕你害臊,我便先走了。”珊瑚色的红晕迅疾蔓延上意欢的如玉双颊,她赶紧端过药喝得一点儿不剩,才交还到进保手中,拉着如懿道:“好姐姐,你也取笑我做什么,咱们再说说话吧。”如懿见宫人们都出去了,方笑道:“那有什么难的,宫里谁不盼望孩子,只不知哪种坐胎药更好罢了。你若有心,便把皇上赏你的坐胎药给我留半碗,我若得了孩子,好好谢你便是。”意欢听得这话,晕红了脸掩袖笑道:“那有什么难的。等下回进保不留心,我偷留出半碗给你便是了。”如懿奇道:“怎么?皇上还非得让进保看着你喝完?”意欢娇羞不已:“可不是么?实在是不好意思。”如懿见她如此,笑着打趣几声,便也含糊过去了。
然而那边厢,皇后中年有孕,格外当心,除了饮食一律在小厨房中单做,亦是请了齐鲁并太医院中几个最德高望重的太医一日三次轮流伺候。而此时,为皇后搭脉的齐鲁脸色并不十分好看,只是一味拈须不语。
皇后的心一分一分沉下去,忍不住问道:“齐太医有什么话,不妨直说。”齐鲁面色凝重,道:“皇后娘娘此次有孕,本是大喜,从胎象来看,十有八九是个皇子。”皇后大喜过望:“如此,可要多谢齐太医了。素心,看赏。”素心捧出一匣银子来,齐鲁慌不迭起身避让道:“微臣不敢,微臣不敢。只是皇后娘娘,您的胎象虽好,可是您的脉象……”他迟疑片刻道,“虚滑无力,脉细如丝,怕是……”皇后一惊,连忙道:“太医有话,不妨直说。”齐鲁磕了个头道:“微臣该死。恕微臣直言,皇后娘娘已不是有孕的最佳年纪,又因端慧太子之死忧思过度,这些年神思操劳,导致体质虚弱。虽然微臣一直用药为您催孕,但您有孕之前一直日夜侍疾,以致劳累过度,便是有孕的时机不太对,所以……”皇后心中一阵阵发紧,面色也越发不好看:“所以如何?你只告诉本宫,能不能保住皇子?”齐鲁犹豫片刻,迟疑着道:“能是能。但皇后娘娘如今怀孕四个月,按微臣的意思,未免母体孱弱以致胎儿不保,微臣……”他咬了咬牙,似下定决心一般,“微臣打算烧艾替娘娘保胎。”皇后周身一阵阵发冷,只觉得眼前晕眩不已。她是生育过的人,自然知道要烧艾保胎,必是有滑胎之象了。皇后的手心里全是湿腻腻的冷汗,勉强扶着素心的手撑着身体,极力自持道:“既然能保住胎儿,那一切有劳齐太医了。至于皇上那里……”齐鲁久侍宫闱,何等圆滑晓事:“微臣会替娘娘隐瞒,让皇上放心。”皇后决然摇头道:“不!本宫不是要皇上放心,你一定要让皇上知道,本宫替皇上怀着嫡子有多辛苦多艰难。即便你要烧艾,也必须皇上在侧陪伴本宫。一定要亲眼让皇上看着本宫的辛苦,皇上才会对本宫倍加怜惜。”这一年的新年,之前有绿筠为皇帝生下和嘉公主璟妍的喜事,更因为皇后的身孕而格外热闹。而皇后自己则避居长春宫中,甚少再参与内廷盛事,嫔妃们去探望时,亦每每见到皇后静卧榻上,服用各色安胎汤药,而太医们神色紧张而恭谨,侍立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