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秋风瑟瑟,满目苍夷的季节。
医院大楼外面的人工湖边,韩怡一席淡蓝色的风衣立在贺东身后。
他的背影高大清瘦,虽然浑身没有一丝狼狈的迹象,可韩怡还是觉得他一副孤寂落寞的样子。
站了很久,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好像只有这样沉默着、压抑着才是最后的解脱。
“为什么不告诉我?”许久,韩怡还是开口了,因为她心中实在有太多的疑惑。
贺东没说话,仿佛在思索该怎么回答。过了会儿才慢慢开口,“是我欠了谭鹏他们兄妹,如果不是因为跟我合作,谭鹏不会被韩孝礼的手下撞死,谭晓也不会被他强暴精神失常……可惜我最后还是辜负了他们的信任。”
贺东的语气极轻淡,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韩怡吸了口气,抖着声音问:“那么我呢?你就舍得辜负我么?因为愧疚,因为想弥补,你跟谭晓结婚,许她一生一世,可是我呢?你对我难道就没有愧疚吗?”
贺东又陷入了沉默,他始终不曾回头看一眼。
韩怡心里眼里酸涩和痛楚无限蔓延,原来在他心里,责任、愧疚远远比她重要。
韩怡最终哭着跑出了医院大门口,时隔多年后,她又一次被他的决绝打败。
贺东回过头,朝着她离去的方向,声音沙哑的说了三个字:“对不起……”
没有告诉你,不是不在乎,是舍不得让你跟我一起痛苦,所以才会狠心地对你说我不爱你,你走吧。
所有的痛我一个人来背就好,你的生活里要一直快乐幸福着。
可是你,怎么这么倔强?六年了还不肯走出来。
你是否存心不让我好过?
我辜负了你们所有的人,我这么无能失败,还能给得起你幸福么?
——
穆之晴心里懊悔,她觉得是自己害了贝贝。要不是她带贝贝出去,要不是她多管闲事想让韩怡跟贝贝多接触,贝贝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躺在重症监护室里靠仪器维持生命迹象,永远不会醒,随时可能停止呼吸。
回到家,穆之晴连晚饭也没吃,杨战让她回房休息一下,可是她一闭上眼睛就看到贝贝血肉模糊的脸。一夜惊醒数次,浑身都是汗。
她梦到贝贝问她,阿姨,你为什么把我丢给别人?阿姨,我一个人很害怕。
一个星期之后,贝贝终于离开了这个世界。
有人说,解脱了,无论贝贝还是贺东;但是有的人,负罪的痛才刚刚开始。
从墓地回来后,穆之晴和韩怡在咖啡馆见了面。
“对不起,之晴。”
自从贝贝那天出事后,穆之晴就没有见过韩怡了,今天韩怡虽然去了墓地,却是站在远远的地方遥望。
“你也不是有意的,而且……”而且她哪有资格接受别人的对不起,她也是心怀愧疚的那一个。
过了会儿韩怡问:“他怎么样?”
穆之晴知道她问的是贺东,心里却有不解,“你刚刚为什么不过去?”
韩怡略侧了一下脸,“他肯定不想见我的,我们韩家人也没有资格出现在谭鹏他们兄妹面前……”
当年的事情穆之晴只听杨战说了个大概,知道贝贝的舅舅是被韩孝礼的手下撞死,贝贝的妈妈是自己冲上马路被车子撞死的,如今贝贝也是……这事真像一个可怕的魔咒。
“不说这些了,”韩怡缓过神,“其实我今天来是跟你辞行的。”
“你要走?”穆之晴吃惊道。
韩怡点点头,“下个星期的飞机,去香港。”
“你真的不打算跟贺先生在一起了吗?其实他心里是爱你的。”穆之晴知道自己又多管闲事了,可她还是忍不住想管,“贺先生的钱包里至今还放着你的照片,我见过。”
韩怡轻轻笑了下,“我知道,其实我心里也爱着他,就是因为还爱所以不忍心让对方承受更多,我不忍心,他也不忍心。”
穆之晴有点糊涂了,明显不能理解的表情。
韩怡的心事在心里埋藏多年,忽然很想找人倾诉,穆之晴很明显是个不错的倾诉对象。
“我跟他相爱的时候,他的公司才刚刚成立,当时条件很艰苦,他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每天晚上就住在办公楼里。我家里人那时都反对我跟他在一起,他们觉得他是有目的的,但是我知道不是。我想去帮他他不肯,说要靠自己的努力给我最好的生活。谭鹏,也就是贝贝的舅舅当时设计了一款游戏想找人合作,我二哥和贺东成了竞争对手,本来谭鹏是想跟贺东合作的,但是我二哥利用贝贝的妈妈谭晓要挟谭鹏,结果变成了三个人合作。后来我二哥因为一件事跟谭鹏闹翻,谭鹏就跟贺东单独签了合约,我二哥气不过,他强暴了谭晓,派人撞死谭鹏。谭晓受不了刺激疯掉了,贺东心里内疚所以跟谭晓结了婚。我当时并不知道谭晓的事情,所以跑去质问贺东,他当时说得很绝情,说恨所有韩家的人,说已经不爱我了,还说爱情什么的能当饭吃,跟我在一起不过想捞点好处罢了……我知道他是故意这么说的,可我还是很伤心,为了内疚,为了还债,他舍弃了我。但是我也知道,他心里很苦,他亲眼看见谭鹏死在他面前,又亲眼见到谭晓卷入车轮之下……在他看来,他的所谓功成名就是谭家兄妹拿命换来的,踩着尸体上位,这种感觉不好受,现在又多了一个贝贝,三条人命横亘在我们之间,所以,跨不过去了……他不想见我,因为他心里愧疚,我对他越好他就越愧疚,所以每一次看到我,他总是让我走,让我离他远远的……刚刚在墓地,我看到他的背影,我就好想流泪,他身上背负的东西太多了,我心疼他……”
韩怡已经哭了,豆大的眼泪从漂亮的眼睛里流出来,滚落在身前的咖啡杯中,溅起小小的涟漪。
穆之晴也流泪了。
因为懂他,所以放手,可是心里明明放不下,只好离开。
我只要知道你在哪里就好,你在我心里永远不会变。
——
经历过贝贝的事,穆之晴对于结婚的事情更不热衷了,她好像还没有从自责中走出来。
杨战一开始还是理解她的,安慰她,开导她,在她半夜惊醒的时候抱紧她。但眼看月底将至,他又不免心急。一旦他离开F市,婚事肯定会一拖再拖,而且他还有些莫名其妙地想,穆之晴该不会以身抵债,嫁给贺东吧。
这念头让他冷汗淋淋。他听杨薇说韩怡要走了,去香港分公司。
于是杨战再一次提起婚礼的事,结果还是遭到穆之晴的拒绝。
“我现在没有心情想这事。”
杨战心里就有些气了,“你为什么要因为一个外人影响自己的生活?是,你内疚,可是你不是故意的,而且事已至此,难道因为愧疚,自己的日子也不过了?”
穆之晴觉得他不可理喻。
两个人为此吵了一架,最后穆之晴从房间里把杨战的枕头拿出来丢在了沙发上。
杨战嘴都气歪了,一气之下回杨薇家了。
结果被杨薇耻笑了一顿。“人家夫妻吵架是女人回娘家,你倒好,滚到我这里来了。”
“我说姐,你就别落井下石了好不好。”
杨薇哼了一声,“你不是挺能耐的么?你不是说想嫁给你的女孩子能从医院门口排到家门口么?你不是说只要你愿意,她们一人一口口水就能把家给淹了么?”
杨战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噔噔噔,上楼去了。
这日子没法过了,到处都是寄人篱下,他明天就回H市去。那里他有两套房子,他的地盘随便他住哪里都没有人给气受。
杨薇虽然嘴上打击了他,但心里还是惦记着他的事,第二天就去找穆之晴喝咖啡了。
很多话,女人之间交流起来或许更容易些。
杨薇身穿一条枚红色的窄口裙,外面一件黑色的皮质风衣,进到咖啡馆之后把外面的风衣脱了搭在椅背上。虽然她今年已经三十五岁,但因为本身底子好,加上平时保养得当,所以看上去也就刚刚三十的样子,身材也依然纤细苗条。因为肤色好,那条枚红色的裙子更衬得她唇红齿白。
“杨战这小子真是白活了这么大岁数了。”一开口,杨薇就笑着打趣自己弟弟,“我跟我爸爸妈妈都打击他了,连老婆都搞不定,还要别人出马做说客,他还好意思说他魅力无敌。”
杨薇笑呵呵的,样子也很随意。
穆之晴的嘴角动了动,没有搭腔。
杨薇搅着咖啡的手顿了下,抬眼观察了一下她的表情,“本来呢,感情的事外人不好插嘴说什么,只是你跟杨战情况不同。你看扬扬都四岁了,这样耗着挺没必要的。虽然这次贝贝的事是一个原因,那么之前呢?之前你为什么一直不肯答应杨战?大家都是女人,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能不能说出来听听?”
穆之晴抿了口咖啡,对上杨薇的视线,“其实也不算是什么苦衷,因为他曾经做过一些让我伤心的事情,所以大概我心里还有点不甘心。”说着,穆之晴扯了个笑,“可能你觉得我这个人太矫情,但是有些事情发生过就会像刺一样扎在心里,不碰的时候没事,一碰到的话就能牵动出来。”
杨薇显出意外的样子,“是上次说分手的事情吗?”
穆之晴默了一会,“不是,是很久以前的事。”
杨薇怔了怔,突然眼睛一抬,“对了,我一直有个事情不太明白,你当初怀孕了为什么没有去找杨战?反而一个人跑到这边来?”
穆之晴觉得杨薇已经捏住了她心中的那根刺,心里忽然不舒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