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柳扶风”和我聊了几句之后,立马看出我是个菜鸟,回应便有点心不在焉。显然她同时在和多个男人狂聊。
我想自己应该坦白从宽、争取主动,于是自报家门:“第一次上网聊天,请多多关照!”
这次她很快回过来一连串呵呵呵呵的冷笑,还有一个极为夸张的鬼脸。
我当时很不明白“弱柳扶风”为何要那么夸张地嘲笑我,直到后来金娜娜躺在我的身子下面故作羞涩地问我是否相信那是她第一次网恋时,我才突然明白当年“弱柳扶风”为什么对我报以毫不客气的冷笑。记得当时我也笑了,对金娜娜说:“相信相信,就算你说你是处女我也相信。”类似的问题后来由不同的女人向我提出过,而我的答案千篇一律。我甚至认为给人家一个“装处”的机会也应该算是一种绅士风度。
就这样,我深刻理解了“装处”这个词汇。
“装处”不仅是一种生存技巧,更是一种生活艺术。
在网上泡了一阵之后,我终于明白了一个常常被男人们违背的常识:那种一上来就展示性能力和急不可耐豪爽性格的男人通常并不会让女性喜欢,而只能落得被踢出去的悲惨命运,哪怕对方也是一个急不可耐的女人。当然,有时候你也会碰上一个和你一唱一和出语无端的美眉,但不幸的是,对方多半是男扮女装的恶作剧者,要不干脆就是一个同性恋者。
刚开始我很想不明白,既然大家都是因为无聊这样一个共同的理由从五湖四海走到一起来了,为何女人们更喜欢绕好大一个圈来拉些不痛不痒的家常,然后才可能和你有些情意绵绵进行精神恋爱的意思。如果你时机把握不当,过早邀请人家聊聊一夜情这样的话题或者干脆直截了当地要求和她到一种叫做床的家具上去交流感情,对方立马声色俱厉语重心长地对你进行政治思想教育,好像她之所以坚持到深更半夜和你聊天就是为了挽救你这种马上就要失足落水的革命同志似的。
后来我才懂得,从本质上来说女人还是喜欢含蓄、有内涵、富情趣、懂浪漫的男人,哪怕是一夜情这样的荒唐事情,她们也希望能够有一个理由让自己相信这一切是因为浪漫或者其他,总之不会是因为寂寞和内心的荒芜。但对于穷极无聊到网上彻夜聊天的男人来说,情调根本就是一种不存在的虚拟物。这时候,“装处”就成了一种彼此心照不宣的选择,剩下的问题是如何装得更像那回事一些。
也正因此,虾米痛定思痛后总结道:“要泡女人你得装出一副很有情调的样子,但是不可以真的有情调。不装出情调来,人家会嫌你俗气。可是真有情调了,就不是你泡女人,而是女人泡你了。”
再后来我进一步明白了网络爱情的游戏规则:“装处”固然是网络社会的必修课程,但却也不妨偶然“装妓”,就是一个劲地把自己描黑,往邪里整。不管你信不信,这世界就是这么邪门,就像契诃夫所说:“只要你行为特殊,就会有女人爱上你。我认识一个男人,他不分冬夏都穿着毡靴,因此许多女人爱他。”
我和简婕的故事就是从我的“装妓”开始的。
简婕的网名叫“清水无香”,我们的认识是在一个叫“心灵牧歌”的聊天室里。那时我已经告别了热辣火爆的“湘女多情”,很显然,“湘女多情”只是一个激发情欲和交易而不会产生浪漫和经典的地方,“痞子蔡”注定不可能在这里碰到蕙心兰质的“轻舞飞扬”,而伊丽莎白也注定不可能在那里遭遇风流倜傥的勃朗宁。他们所能遇上的,要么是放荡不羁的浪荡女,要么是四处撒网的猥琐男。所以到后来,不少视频聊天室演变成了妓女和牛郎拉客的胜地,也就不足为怪了。
我已经不记得是怎么和“清水无香”搭上话的,我的记忆是从我扭扭捏捏掩盖自己的职业,直到最后才“厚着脸皮”告诉她我是一个在夜总会做午夜牛郎的落魄男子开始的。我记得在网上才气飞扬、风华绝代的她当时惊讶得好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我知道你一定会看不起我,嘲笑我,蔑视我,”我得意地敲着键盘,想象着网络那头那张张得老大的嘴巴,“我的内心是痛苦的,尽管这是一种没有人愿意倾听的痛苦。”
“我不能认同你的生活方式,”她顿了一下,继续说,“但也许可以理解你。”
我嘿嘿地笑出声来:“谢谢,不过我自己都已经不能理解我自己了。”
“你是不是因为家里贫穷,或者还有面临失学的弟弟妹妹?”“清水无香”开始联想到她从《知音》、《家庭》那种流行杂志上看来的爱心故事。
“我的痛苦正在于此!!!”我一连打了三个感叹号,“事实上我的家庭还算宽裕,我是自甘堕落,真是追悔莫及啊!”
接着我现编了一通鬼话,我说自己的父亲是一个位高权重的政府官员,一天到晚给人家讲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三个代表”。我的母亲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大学教授,满口的五讲四美三热爱人生价值社会道德革命理想。从小叛逆的我一直有意无意地选择一种让他们蒙羞的另类人生姿态和生活方式,直到最终堕落为人人不齿的鸭子。
最后,我给自己下了一个万劫不复的自虐式结论:“我已经是一个一无是处、毫无价值、无可救药的垃圾男人!”
“能感觉到痛苦就说明你并非一无是处、毫无价值!”她激动起来,开始牛头不对马嘴地套用伟人格言,“鲁迅认为,一个人对统治者的奴役感到愤怒,那他还只是一个奴隶。如果他已经毫无情感上的反应,而只想把轭具下的生活弄得稍微好一点,他乃是彻底的奴才了。”
我不觉失声笑了起来。
“谢谢你的鼓励,你让我第一次感觉到人与人之间的温暖。”我这么说着,心里仿佛真受到了某种感染似的,“你知道,从小到大我一直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朋友,现在这个样子就更加没有人正眼看我了,除了那些急着消费我的丑女人之外。”
她很快回复过来:“我愿意做你的朋友,我已经是你的朋友了,不是吗?”
那一刻,我又惊喜又羞愧。惊喜的是我只用了两个星期的时间就成功钓上了一个温柔可人的美眉,更主要的是对方还是一个才思敏捷、语出玑珠的才情女子;羞愧的是我一个曾经为人师表的大学教师居然用这样一种方式去欺骗一个心无城府的好女孩——如果说教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那我这个曾经的工程师建造出来的肯定就是“豆腐渣工程”和“王八蛋工程”。
后来我才明白吸引女人的技巧。一些人以为只要对女人投其所好就可以获得思想上的共鸣,进而取得别的形式的突破。殊不知这是一个天大的误解,一般说来,人们总是对和自己生活背景迥异的人与事有着更为浓厚的兴趣。因此,对待那些学历不高或者处世张狂的女性,你需要展示自己的博学、上进与儒雅,做出一副苏格拉底兼当代柳下惠的模样。而对于雍容高贵、文采斐然的女人却不妨做出一副另类甚至海盗的嘴脸,很多被誉为“好花”的女人就是这样插在牛粪上的。
网络真是一个神奇的魔方,它可以让人用不同的面具去实现无数种生活可能,而这一切居然都是因为它无可比拟的虚拟性。那句最为经典的名言“在网上没有人知道你是一只狗”就道破了此中玄妙。不仅如此,在网上你可以就索兴一只狗或者一只狼,一个恶魔或者一个天使,过着狗、狼、恶魔或者天使的生活,而完全不必为此承担责任。
毫无疑义,“清水无香”这朵好花已经对身为男妓名为“漂者无尘”的这坨牛粪产生了无可遏制的好奇。而好奇永远都是女人的致命伤,从伊甸园的夏娃开始,一直延绵到人类可以预见的足够长久的未来。
不知不觉间,我和“清水无香”已经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心朋友”,她很愉快地接受我一枝接一枝发给她的红玫瑰和跳动的“心”了。在此期间,我继续扮演着一个从良青年的角色,在她的鼓励下,我逃离了夜总会,开始在一家搬家公司干苦力自食其力,现在又谋到了一个销售人员的职位,并且在复习准备参加明年的成人高考。
她告诉我她叫简婕,读的是法国文学硕士,毕业却进了隶属湖南某厅的一家网络公司。雄心勃勃的老总执意要将公司迁往北京发展,理由是那里的广告资源丰富。于是第一次去北京的简婕头脑里对于北京的印象就是满大街到处都是背着钱袋找媒体签约的广告客商。谁知道简婕到北京差不多一年的时间里总共只见识了三个广告客户,第一个正在埋头看公司报表,眼皮都没抬就说你找办公室小赵去谈吧,后来她才知道小赵是办公室新招聘的一个勤杂工;第二个非常热情,几次表示马上就准备在他们杂志上投放20万元的系列广告,简婕殷勤地请他吃饭喝茶,而他每次都恰到好处地有朋友过来一起共享,最后广告没见踪影,她却亏损了好几百元的茶饭钱;第三个倒是很爽快地开好了支票,不过邀请她一起去王府井大酒店的席梦思上最后确定业务。
从此简婕彻底断了“不做总统就做广告人”的宏伟志向,安安心心做着她鸡零狗碎的文案,拿着两千来块的月薪,住着公司统一租的阴暗的地下室,业余写着云淡风轻、曲高和寡的网络文字,直到被抽调回厅里。和我认识的那天她的小屋里刚刚扯进去网线,第一次在属于自己的私密空间里聊天就碰上了经验非凡的我,双鱼座的她深信这有着某种意义上的暗示。
“我可以去你那个私密空间看看吗?”我试探着她。
她犹豫了一下说:“好啊,欢迎!不过你不怕被我吓着吗?”
“莫非你是史前动物不成?”我嘿嘿地开着玩笑,心里想万一碰上他妈的恐龙咱不是还有两条腿吗?
“呵呵,也许正是。”
“那倒省了我看《侏罗纪公园》的钱,合算。”
她的玩笑倒坚定了我的信心,根据我的经验,越是对相貌自信满满的女人越是既丑且俗,倒是口口声声说自己长得丑的女人往往还有废物回收的价值。
简婕果然受不了我的激将法,从网上发过照片来,说不上美艳惊人,但是很值得回味,就像“回味”这个词本身就值得回味一样。这是一种很难言说的感觉,以至于此后我每天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看看她的照片。她在我蓝色的屏幕上浅浅地笑着,愈看愈像起西施来——只因此我相信自己开始进入了情人的角色。
我得承认,是她让我平淡无奇的生活多出了色彩和诗意。我甚至淡忘了高德全给我带来的不快,淡忘了情感生活的荒芜,也安心于杂志社拖沓沉冗的工作节奏。她是一个巨大的诱惑,吸引我走近,但“见光死”的网络流行病却不能不令我警惕,更何况以我的身材外貌还远远达不到一个成功“鸭子”的完美标准。
“见面肯定立马穿帮,你以为人家真是拯救什么失足青年,她图的是免费享受你这只鸭子,现在不是流行女人好色的说法吗?”费拉毫不客气地泼过来一盆冷水。常年在歌厅泡的他有足够的证据证明“女人好色”这个命题。似乎正是看穿了这一点,尽管经常有少女和贵妇人邀请费拉一起喝一杯,但费拉总是阴郁地拒绝。费拉说,作为男人如果只有躯体让人家感兴趣,那实在是一种耻辱和悲哀。
问题是,对于我来说,连躯体是不是能让对方感兴趣都是一个大大的问号。我倒宁愿享受那种耻辱与悲哀。
见面也许真意味着一个生活亮点的失去。去,还是不去?这是一个问题。
尽管事实上我心里早已经有了明确的答案。人们的很多看似艰难的决断其实都是这样的,只不过需要用一个看上去艰难的过程来表明对这件事的重视与郑重而已,这样一旦搞糟了也好有一个自我安慰的借口:失败并不是因为自己当初的草率,而实在是“时不利兮骓不逝”。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不怕暴露身份。也许是因为危险本身所具有的无可比拟的刺激强度,也许是出于对在楚都大学几年虚度青春的一种补偿心理或者说报复心理。
就在和简婕约好次日见面的那天下午,我在晚报上无意中看到一条新闻:一个长期对女网友进行性骚扰的男子被警方抓获,让人吃惊的是,此人居然是一名被全省通报表扬的抗洪英雄。
网络真是一个魔鬼!
我一边诅咒,一边犹豫着要不要在包里装一只安全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