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汤普森其实很偶然,那时我已经从网恋中收心,准备一心一意和你相爱。”她拉过被子掩藏赤裸的身体,“在查阅英文资料的时候我偶然看到一个叫亚洲交友中心的网站,便信手用英文填了个资料,谁知道就让他给粘上了。为了我,他放弃深圳的高薪工作,大老远赶到武汉来。我一开始根本没往那方面想,尽管美国佬热情似火,但我还是很决绝地回绝了他。他哀求我说就拥抱一下,谁知道就那么一抱……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软弱,当初真应该立马给他一个耳光。”
周紫若说随同汤普森到了波士顿之后她才知道,人家根本没打算帮她什么。那个金发碧眼的家伙毫无良心地耸着肩膀说:“在美国人人都得自食其力,上帝不会给任何人现成的面包。”一开始她根本不能接受,气愤地说:“我为你可牺牲了好多,包括稳定的工作和幸福的爱情。”他摊开手一连说了好几个No:“你不需要牺牲的。你来这里是自己的选择,与牺牲什么的无关。我也不会因为你已经放弃的东西而额外负担什么。”她这才明白在美国人的爱情观中是没有牺牲这个词的,每个人只需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
为了谋生,从送奶工、保洁员到快餐店侍应生、汉语学校教师,几乎所能得到的任何工作她都接,像一头饥不择食的河马。最多的一次她同时身兼三份工作,忙得连轴转。没心没肺的汤普森每次来找她只是为了“回味一下东方女人特有的风韵”,从来没有过问她的经济状况。波士顿的大街上到处都是餐馆,但他只在第一个感恩节那天才没有让她AA制埋单。“那次在附近唯一的一家中餐馆我吃得泪流满面,没想到在国内很平常的一顿饭竟成了天堂般的享受!可我还得对家人、朋友说在这里如何如何好。”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我只在网上碰到过你一次,想来你一定在为生计奔命。”
“是啊,出国了谁也不好意思再穷光蛋回来,所以大家都像上紧了发条的机器。”
“那你这次怎么又回来了?”我问。
她一下子黯然神伤,好半天才告诉我她是回来参加父亲的葬礼。她哥哥嫂子拿她当富婆,这也诉苦那也叫穷,让她一个人承担了全部丧葬费用不算,末了还让她把侄女带到美国去读高中。心灰意冷的她这才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和我在一起的那两年才是生命中最纯粹、最珍贵的时光。
一夜无眠,说话间窗帘的缝隙里已经漏进熹微的晨光。我朦朦胧胧地睡了过去。
醒来时,她坐在我的身边,眼泪一滴滴地落在我的被子上。我四周打量一下,她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行李。我问:“这就走?”
她抿着嘴点点头。
“愿意留下来吗?也许我们还可以重新开始。”我问她,这样说的时候,我自己心里也没有把握。
她摇摇头,说:“有些经历走过去就注定不可能回头。我还得继续我的博士学业,毕业后,我也许会嫁给汤普森,也许会嫁给另外的什么人,但不太可能会嫁给你了,因为我们的存在只会彼此提醒着不堪回首的过去。”
我承认她说的的确是事实,便不再坚持。
我要起身送她,她用手压住我,说:“不必送了,这次来其实就是和一段往事告别。”
我故作轻松地笑笑,说:“好吧,还是先前那句话:你走,我不送你;你来,无论多大的风雨,我都去接你。”
她无限感伤地说:“亲我一下吧,最后一次。”
我俯过身去,轻轻地吻了吻她脸上的美人痣,感觉到它在微微抖动。
回家后,我翻出当初为周紫若写的日记,厚厚的两大本,都已经蒙上灰尘。我特意看了看最后一篇日记,时间居然已经过去了四年两个月。而这四年多来,我一篇日记都没再写过。今夜,我破天荒找出一支笔,又像先前一样认认真真地写起了日记:
为什么我竟如此迷恋感伤的情调?
自以为攥紧了爱神之手的普希金曾经祈求:“鞭打我,命运之神!”只有被鞭笞、被凌虐的感觉才能激起他才情之海的波浪啊!
普希金死了,在他情敌的枪口和爱人的惊呼声中,完成了他最后也最得意的诗句。
只有俗人才会为他惋惜。
生命的辉煌其实就是沿着内心的指引走向极致的瞬间,什么受伤,什么死亡,都是外在层次的东西。
抛却一切,孤注一掷,可谓绝美之至。感动自己,亦感动他人。
我当然不是普希金,但我有着和他同样的心灵,因爱而能奏出生命绝响的心灵。
我不想做一架琴,而愿做那孤独的弹奏者。
琴弦是欢快的,手指是欢快的,只有我的心是沉郁的。
我常常选择欢快的基调来表达忧郁,正如我选择离别的方式来缅怀真爱。
风过耳,情留心。
说走还留,说留还走。为什么每一场真爱都是我最后一个坚守?
许久不写字,书写的感觉变得陌生起来,瞧着泛黄的笔记本上的字迹,生分而别扭。突然莫名地悲哀,很多当初视为生命的爱情,不待岁月老去,感觉不也同样陌生而荒芜起来了吗?
这时,我突然想起和周紫若做爱时居然忘记了戴套,她可是从美国回来的!我惊慌失措,赶忙跳起来冲向卫生间。
将区胡子要的所谓的“海口富太太俱乐部全纪实”交去时,他正在豪华气派的办公室里声粗气壮地打电话:“好吧好吧,我们正在加班加点地印,你那边钱打过来我这边马上发货。”
我说:“区老板生意蛮兴隆嘛!”
他放下电话,嘿嘿地笑,说:“哪里哪里,和南方妮妮签了一本《一个孟浪美女的网上日记》,卖得还可以。”
我开玩笑说:“你还蛮会选点嘛,知道现在流行下半身写作。”我留心到区胡子桌子上摊开来的几张报纸上都登着南方妮妮的专访,什么《张扬的肉体:另一种精神表白》、《南方妮妮告白:欲望的尖叫》,旁边还配发了南方妮妮笑得像朵南瓜花的照片,张扬而恐怖,堪比食人部落的女首领。
“你先前不是挺讨厌这娘们儿的吗,怎么现在倒充当起她的吹鼓手来了?”我边翻那些报道边讥笑他。
“呵呵,”区胡子毫无赧颜,“以前我是文人,现在我是商人。知道那句名言吧,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有什么办法呢,你我看着人家俗不可耐,但人民群众就是喜欢看俗不可耐的玩意,咱总不能和人民群众过不去吧?”
我笑起来,真是他妈的市场改造人啊。我说:“我现在可是要求利益来了!”
他一边应着好说好说,一边随手翻了翻我带去的文稿,说:“这样吧,我先浏览一下,晚上一起吃个饭,请老弟你好好放松放松!”
从区胡子的办公室出来,百无聊赖,我决定去小茗那里看看,听说不久前她刚刚和一个网友订婚。两人一见倾心,一起吃了一顿肯德基,坐了一次摩天轮,就开始商议起终身大事来。我想这小妮子还真勇敢啊,敢于两次踏进同一条河里。她在电话里呵呵地笑,说:“结婚又不是卖身,结错了还可以离的嘛!这天下男人不多的是吗。”
我想想也是,没有结婚的痛苦,哪来离婚的痛快啊!
刚到杂志社的楼下,电话响了:“阿蒙吧,我是简婕。”
我恍若梦中,问:“你还好吧?听说都在深圳买豪宅了啊!”
她嘻嘻地笑,说:“尽听人胡说。感谢你帮多多那事,中午请你吃顿饭如何啊?我现在就在长沙。”
我嬉皮笑脸:“现在我们除了吃饭就没有别的了,呵呵,可惜我现在在岳阳出差啊。”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不想再见到她了,难道真如周紫若所说,和故人见面只是提醒着对方不堪回首的过去?
她语气中掩饰不住的遗憾:“那、那算了吧?多多那事还要请你多留心,现在大学生工作也不好找,我在深圳问了几家报社,没一家要人的。”
我说客气什么,你的表弟也是我的表弟,接着问她哪天走。
她说晚上10点半的火车。
我赶忙说遗憾我至少要明天上午才能回来啊。
挂了电话,我早已经没了见小茗的心情,一个人开着破车在大街上没头苍蝇一般地一顿乱转。长沙的交通是日见一日地拥堵起来,这样也好,像我这样百无聊赖的人就不用为该做点啥而费心思了,随便哪条路上都够你耗去大半天的。
晚上去“火凤凰”赴区胡子的饭局。还没进去,先听到包厢里传出男男女女肆无忌惮的调笑声。
我推门一看,一个娇娇小小的女孩正搂着区胡子在喂话梅,旁边一个打扮俗气逼人的胖女孩则在起劲鼓掌喝彩。
我嘿嘿地笑:“男欢女爱,真热闹啊!”
区胡子还没搭话,那个胖女孩先开腔了:“你大记者来了就更热闹了噻!”
区胡子身子都不欠一下,就靠在沙发上指着胖女孩介绍说:“丁丁小姐,号称南院一枝花。”我暗暗笑了一下,这可是蛮壮实的一枝花啊,一枝梨花压海棠,呵呵。
区胡子接着又指着他怀里那个女孩说:“我的女朋友丽丽,还在读大二哩!”
胖女孩嘻嘻地笑:“什么丽丽,你干脆就叫哩咯啷(长沙话,意为相好的)噻!”
我一看那个丽丽:咦,这不就是虾米上次给我叫的那个欢欢吗?前年就告诉我是大三了的,今年怎么倒变成大二学生了?
她显然也认出我来,略略有点不安,但马上恢复了脸上表情,对区胡子说:“这位帅哥就是你说的童大记者吧?”
区胡子爽朗地笑起来:“说他是大记者还可以,有我在,说他是帅哥就有些勉强了吧!”
“在区老板面前我只是衰哥,”我嘿嘿地笑,“不像区老板既风流又下流。”
丽丽的脸红了一下,借口拿桌上的话梅吃,从区胡子的身上溜了下来。
一顿饭吃下来,都是打情骂俏,区胡子搂着丽丽喝了交杯酒又喝“高山流水”。与上次略显稚嫩不同的是,现在的丽丽早已经风情万种应付自如,说话又娇滴滴嗲兮兮,滴得下蜜来。而那个胖胖的所谓“南院一枝花”虽然名义上被派给了我,但总不忘去区胡子那里讨好卖乖。他妈的,美女的眼睛是雪亮的,谁有钱谁埋单谁就是上帝。好在那个从前的欢欢现在的丽丽大约是忌惮我揭穿她的把戏,时不时也对我献一下殷勤,才不至于让我面子上过分难看。
饭后,区胡子要拉我们一起去玩通宵卡拉OK。
我说我这破嗓子卡拉起来才不OK哩。区胡子打我一下,咬着我的耳朵说:“你这猪头,谁要你真唱歌啊!那里反正是套房,你和一枝花小姐爱干吗干吗,自在着哩!”
我说我不是来干吗的而是来拿钱的。
区胡子吹着胡子说:“你不体验体验生活怎么写纪实小说啊?”
我不为所动:“这种生活我早就体验过了,哥们儿你慢慢体验吧!”
他掏出一张支票来拍在我手里,说:“怕老子扣你的稿费不是?好好好,你不体验生活,那这两个疑似处女我一个人通吃了。”
我收起支票,边走边说:“你保重龙体啊!”
出了大门,我还在心里笑区胡子:他妈的,还疑似处女哩!当真以为是麦当娜唱的那首惊世名曲《宛若处女》。
“疑似处女”这个提法再次使我想到了简婕。不知道她现在是不是容颜依旧,是不是还用猩红的富有挑逗的舌尖舔舐圣代,是不是依然在寒风中蹦跳着需要一双张开的手臂。
我掏出手机,回拨那个号码,通了,我问:“在哪?”
“刚到火车站,准备上车。”她说。
我急急地说:“等我一会吧,我刚从岳阳赶回来。”
十分钟后,我赶到火车站。她站在进站口一边搓手一边等着我,口里吐出一团团热气。
我什么也没说,走上去就拥抱了她。她没有反抗,在我的怀里说:“大老远的,你急着赶回来干吗?”
我没有答她,用嘴去探索她的嘴唇,她笑呵呵地跳开了。
深夜10点的灯光下,我还是可以轻而易举地从她的脸上找到岁月的印痕,那是大都市快节奏留给现代人特有的疲惫和慵懒。我用手轻轻抚了抚她的鬓角,心底涌上一股辛酸。
花40块钱进了有空调的贵宾候车室,两人一时都不知从何说起。
“你找女朋友了吧?听多多说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女孩经常找你的。”她率先打破了僵局。
我大叫:“冤枉啊,人家都订婚了的!”我心里骂道,一定是黄蕊蕊那娘们儿在背后胡说八道。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以引发她无穷的联想,而只要是关于同事熟人的八卦消息只要有一个人还不知道,她都放心不下,一定要尽到告知的义务才会如释重负。
“不急着找也好,反正对你们男人来说事业比老婆还上心。”她看我一眼,语犹未尽。
我说:“你家那位还好吧?听说都做到公司CEO了?”
“你听多多瞎说!不过是个助理就已经忙得一天到晚不回家了。”简婕的语气中,不知道是一种委婉的自得还是含蓄的抱怨。
我的心微微动了动。在两个人的“围城”里,日子一长,爱情显得单薄就在所难免了,尤其是在深圳那样一个高度物质化的地方。生命中好像总有些什么地方是空着的。空着的时间,空着的精力,空着的欲望。
她看了看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终于还是说:“其实很多东西失去比得到更能够保持美好的联想。”
我嘿嘿地笑,说:“也许吧,反正我还没得到过,暂时没有这种多余的烦恼。”
那次从深圳回来后,我一直努力让自己从对她的依恋之中跳出来,但现在面对真实的她,我还是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内心的向往和皈依。犹记得她对我“很纯”的评价,我不得不承认,即便红尘满身,即便沾花无数,其实我的内心都还有着最初的某种纯净与坦然。或许,所谓的“纯洁”也是相对的,你可能对很多人都不纯洁,但会对一个人纯洁。而纯洁也不是林黛玉那样的冰清玉洁纤尘不染,而是你始终抱着最温柔敦厚最包容最耐烦最细腻最无怨无悔的心情,只要彼此如此这般就别无所求,不需要刻意去做什么,也不需要刻意不做什么。天天厮守也不会厌烦,相隔万里也不会忘记。
我于简婕,即便她属于另外一个城市,另外一个男人,另外一段记忆,但我内心的那份情感和温暖仍然会为她保留。时间可能会模糊一些记忆,淡化一些激情,但那份内心最深处的纯净永难改变,且会历久弥新。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家肯德基吗?”她淡淡地说,“我今天去了那里,只见已经拆成一个空旷的广场了。”
“哦?”我微微有些吃惊,现在随便哪个城市的拆迁都日益疯狂,如此下去很快我们就将成为一群没有记忆的都市居民。不过拆了也就拆了,有些记忆的存在不过只是提醒着缺损和失去。
“其实从老家有直达深圳的车,我来是想见你一面,”她有些幽怨地看了我一眼,“你都一直不联系我了。”
我怦然心动了一下,心想难道真是因为2012的缘故女人们都一个个恋起旧情来了?刚走了一个周紫若,又来了一个简婕,一个是我付出第一次的女人,一个则是对我付出第一次的女人,两个人都牵扯着我生命中某种最质朴最内在的东西。
我说:“我哪敢联系你啊,我怕你家里那位大侦探。”
她轻轻叹息一声:“都老夫老妻了,谁还管谁啊!说起来你不会相信,现在别说我的通话记录甚至我加班到什么时候回家他都不再过问了。再说他自己公司里也多的是俊俏美女,晃得眼花。”
我琢磨着她这话是不是包含某种暗示。都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任何爱情都会因为婚姻而被修订,唯一的差别是由你主动修订还是由对方主动修订。假如双方都不主动,那么最后就由时间来帮忙修订。童话故事喜欢用“王子和公主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来作为爱情的完美结局,而现实的情况是,“生活在一起”正是爱情问题的开始。无论多么琴瑟和鸣的夫妻相处久了都难免变得平淡和沉闷,而这正是别人乘虚而入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