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天,我和虾米都是黑眼圈。黑格尔倒好,进进出出都像是捡了个宝似的。我心想这小子倒是生活在天堂里,只可怜我和虾米夜夜煎熬,不过他这般憨实,哪料到人心隔肚皮。这样想着,我不觉有些羞愧,联想到《水浒传》中武松石秀之类的好汉,自己多半是反面角色。怪不得哲人感叹:美女对于我们的眼睛来说是天堂,对于我的钱包来说是炼狱,对于我的心灵来说则是地狱。
有天早上,一身飘逸的周紫若经过我的书桌前。
我目不斜视,鼻子却敏锐地捕捉着从面前晃过的一缕奇异的清香。
那缕清香在我面前停顿下来,一根纤细秀美的食指伸过来指着我桌上的照片说:“你好像一个人啊!”
我愣了一下,随即嬉皮笑脸地说:“我当然像个人了,难道还像头猩猩?”
我这话让她哈哈笑了一阵,突然大叫起来:“对了,是黄家驹,Beyond那个黄家驹!”
“哇,我可不要做英年早逝的黄家驹啊!”我很夸张地叫出声来,“我希望自己能够活得像乌龟一样长寿,像跳蚤一样活泼,像非洲草原鼠一样生命力旺盛,像孟加拉虎一样……”
我还要继续历数对动物世界的了解与热爱,她已经笑得直不起腰来。
我注意到她那颗美人痣因为大笑而快乐地晃动着,像是一颗成熟待摘的草莓。
我咽了咽口水。
当时我并没意识到那已经是一个错误的开始。
平安夜那天晚上,周紫若不期而至地突然出现在我们宿舍门口。巧的是那天黑格尔正和一个读自考的女老乡凑在一起下跳棋,女孩子输了耍赖,黑格尔于是恰到好处地捉住女孩挠痒痒。那个叫蕾蕾的女孩风情万种,当即发出夸张而快感的尖叫声。周紫若就是在那尖叫声中踏进宿舍门的。
那一刻,他们三个都呆了。直到从图书馆自习回来的我兴冲冲地闯进去大喊一声:“好消息,好消息!”我很快住嘴了,我本来要说刚刚看到电线杆上的广告元旦期间优惠大酬宾处女膜修补一律八折。因为头晚“卧谈会”上我们几个讨论的话题就是现在处女膜修补跳楼价80元。
“什么好消息啊,童哥,是不是又有什么艳遇了?这年头女人都蜘蛛精似的,小心被死皮赖脸地缠住可就麻烦了哦!”蕾蕾很快恢复了她一贯的腔调,含沙射影地和我搭腔。
我很尴尬,没有理会蕾蕾,只冲黑格尔说:“紫若大老远地来了也不叫人家坐啊!”
黑格尔这才忙不迭地去寻凳子。蕾蕾冷冷地看我们一眼,扬长而去,高跟鞋在走廊上敲出一路的噔噔声。
黑格尔搬了凳子过来,周紫若淡淡地说:“不必了,我其实只是顺便来还你的书,马上就要去交通学院同学那里。”
黑格尔涎着脸要给周紫若解释。周打断了他的话:“你女朋友长得蛮漂亮嘛!”
我一看阵势不对,赶忙找个借口溜出去了。常识告诉我,应该给黑格尔留一个下跪求饶的空间。可是不到10分钟,黑格尔就疯狂打我的呼机了:“哥们,快回宿舍来帮忙!”
我和虾米急匆匆地赶回宿舍,这才知道周紫若已经走了,黑格尔要跟着去,被她当众呵斥了回来。黑格尔只差没给我们磕头了,他说:“哥们儿你们无论如何得帮我盯着她,湘江前不久还出过事的。”
我在心里暗笑:黑格尔你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吧,人家会为你这种货色投江啊?
但表面上我还是装出一副先黑格尔之忧而忧的样子。当下我和虾米进行分工,他去湘江边找,我沿一桥的方向去追。我吃准虾米肯定找不着她的影子,心里不觉暗暗有些得意。虾米却是一副摩拳擦掌志在必得的样子。看来全天下的男人都喜欢帮着朋友去找他们负气出走的女朋友啊——尤其是如果那女朋友还有几分姿色的话。
我出门立马打了一个的士,还没开出几分钟我就看到了那个纤巧的身影。我让的哥减速,让车慢慢靠过去,我将车窗玻璃摇下来,探出头去嬉皮笑脸地说:“嗨,美女,这么好的夜晚一起看看街景去?”
她扑哧一笑,二话没说就上来了。的哥暗暗对我竖起大拇指:“哥们儿,你行啊!”我毫不客气地笑笑,照单全收。
我问她:“去哪?”
“随便!”她理了理头发,看上去心情很好的样子。
天下男人最愿意听到的就是随便这两个字。随便随便,就是我随你的便嘛。我开始有些想入非非起来。我甚至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猜想此刻的虾米大约正在沿河拼命地寻找,只盼着看到她跳入水中的一幕,然后就可以理所当然地英雄救美,湿身搂抱不算,还可以来一场亲密接触的人工呼吸,哪怕人家根本就没有昏迷也非得要救人救到底。
那天夜里我们玩得很开心,一起去“热舞会所”蹦迪。刚刚兴起过洋节的长沙人将所有的娱乐场所都挤得像经济危机时期的通货一样膨胀起来。疯狂的迪斯科节拍中,挤在人群中的她一头大汗地冲我喊道:“你跳得真他妈棒啊!”
我呵呵地大笑,这个文静的小妮子说起粗话来也这么动听啊。有人说最打动女人的事情是一向只晓得流血的男人为你流泪了,还有一向只晓得流泪的男人为你流血了。照此推论,最打动男人的则是一向文雅端庄的女人对你说了流氓话,以及一向野蛮刁钻的女人对你做出淑女状。
期间,黑格尔和虾米几次打我的呼机,我跑到走廊上用磁卡电话回话过去,他们心急火燎地问我这边是否发现了人,我用手遮挡着近在咫尺的喧嚣舞曲粗着嗓门喊道:“我正要问你们呢?我现在已经找到交通学院了还是没看到人。”这样说的时候,我心里有了一些后怕,要是他们最终知道我居然在黑格尔急得往房顶蹿的时刻泡他的马子,不将我撕成碎片才怪——要知道黑格尔身高一米八,看上去就是那种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货色。就算虾米也饶不了我,他自己的英雄救美和人工呼吸做不成,而我却在暗无天日的舞厅里和她扭着身子撞着屁股,他焉能不帮着灭我!《水浒传》中那个石秀怒杀潘巧云及其奸夫,只怕义气的成分要少些,而嫉妒的成分要更多一些吧!
好在周紫若怂恿我坏人做到底,她看上去始终兴高采烈,甚至还让我问他们那边是否发现了投水的女子。她如此这般怂恿之后,就一个人旋转着身子跳往舞池深处,看上去纤细柔弱的她爆发出让人不敢置信的能量,她身子扭得如同触电一般,头甩得像是一只无法停下来的陀螺,长发呼啸,霓虹灯光被搅得越加迷乱。有那么一刻,我都害怕起来,生怕她会因能量耗尽而猝然倒地。
不知不觉间天已经蒙蒙亮了,疯狂蹦迪的人们渐渐散去,只留下一地的纸片和罐头,还有一些形迹可疑的什物,我甚至怀疑其中就有用过的安全套什么的——天知道那些吃了摇头丸的家伙会干出些什么事来。繁华散尽,我终于没有等来她趴在我肩头失声痛哭的场面,满腔的英雄豪情没有展示的机会,我自然难免有些失望。我一边陪着她走,一边愤愤地踢着脚下的罐头树枝什么的,在不是创文明城市的当口,大城市的街头永远都不会缺少练习脚法的目标,真不明白中国足球何以还冲不出亚洲。长沙这个鸟地方更长期都没有一支自己的职业足球队,那些鳞次栉比的洗脚屋真是白开了,怎么洗都是臭脚。
她问我老踢那些东西干吗也不担心伤了脚。
我恶狠狠地说:我这是踢贺云龙那狗日的,不懂得怜香惜玉呢。
她于是咯咯地笑,歪着头看我,很开心的样子,但明显可以看出她笑脸背后的疲惫。疯狂过后,她周身还散发着腾腾热气和汗水的气息。
临送她上回武汉的列车时,她回过头很认真地说:“阿蒙,谢谢你了!”末了,又补充一句:“你是个好人!”
被自己喜欢的女人叫做“好人”是男人最大的悲哀,多半等于将那方面想法宣判了死刑,相反要是女人说“你真坏”倒表明前程一片光明。
但看着她那动人的美人痣,我还是不死心,鼓足勇气问她要电话号码。
她凄然一笑,摇摇头说:“天亮了,一切都结束了,不是吗?”
那话让我琢磨了整整大半年,我不止一次地深感懊恼:趁天没亮的时候是不是可以做些什么,而我这个愚不可及的家伙怎么就给浪费了呢?
我得承认,第一次和网友的见面就让我知道了什么叫尴尬和狼狈。
“看来你这个人喜欢说谎。”刚刚在肯德基坐下来,简婕就直截了当地戳穿了我,“不过我喜欢你编的故事。”
我有些发窘,嘴里嗫嚅着解释,心里却在想,在网络上编故事未必就是不道德,说真话尤其不见得就是道德,有时候甚至也可以理解为幼稚和愚蠢。
在给她递撕开来的番茄酱时,我问她是怎么知道我说谎的。
她哧哧地笑,并不回答。我注意到她心形项链下纤细白皙的脖子以及小巧可爱的锁骨。怪不得《英国病人》中男主角要将爱人的锁骨比做海峡,认为它是女人身上最美丽性感的地方。
她看着我,狡黠地笑笑,说:“就你,也做得了鸭子?”
我更加尴尬了。我知道自己长得不算帅,但被人家当面确认这一点仍然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男人对美女的认定标准是不一样的,女人对男人应该也是吧?”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我只好硬着头皮接招。
“也许吧!”简婕轻轻舔舐着手中的圣代,粉嫩的舌尖纤巧欢快地跳跃着,我的身上开始燥热起来,便不自觉地扭动了一下。她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我越加不安起来。
直到后来她才告诉我,她之所以第一眼就看出我并非什么从良的鸭子,不是因为我长得对不起花钱买乐子的富婆们,而是因为我眉宇间掩饰不住的书卷气。
“还有,你的笑很纯,没有世俗的痕迹!”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
这是我听到的最后一句关于我书生气的评价,它甚至算得上是我“后童男时期”的一句最为贴切的总结。
我的童男时代是由周紫若结束的,这一点一度让我感到骄傲。理由很简单:我爱她。
是的,“爱”是一个日益奢侈的词汇,就像“做爱”是个日益贬值的词汇一样。
第一次和周紫若做爱是在她那张小小的学生床上。
那是她和黑格尔分手的半年之后,我跟随导师去武汉开一个学术研讨会议。临上火车之前我的左眼砰砰地跳得厉害,我预感到可能要发生什么。都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看来是好事!谁知我才这么一想,右眼立马就砰砰地跳了起来。
那个什么学术会议上谁谁说了些什么我一概都不关心,在我看来,所谓学术就是没事找事一群人聚在一起玩些不知所云的话语游戏。在导师的眼皮底下,表面上认认真真的我其实完全心不在焉。到第三天,我再也按捺不住,找个借口跑到武汉大学去找女研究生宿舍。武汉大学真是大,我一个人在里面屁颠屁颠地跑了大半天,才终于在枫园找到那栋陈旧的宿舍。
我做贼心虚地问看门的大妈:“请问经济系的周紫若住哪个房间?”
大妈上上下下打量我有五六分钟之久这才迸出一句:“怎么都是找她的?”
我又气恼又窘迫,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时我突然感觉身后传来一股异香,回头一看,正是周紫若!
看到我时,她似乎吓了一跳,随即欢呼雀跃起来:真是你啊?我还以为是做梦呢!
我轻轻地一笑,说我也以为是做梦呢。
后来我们肩挨着肩在东湖湖畔散步时我才明白那股异香来自周紫若的举手投足之间,再后来我俯卧在她赤裸的身子上时才进一步明白那股异香源自她的腋窝,最后我大汗淋漓地躺在她的身边时才彻底明白那是她为了掩饰淡淡的狐臭而特意喷洒的法国香水。据说那是她使用的唯一正品的名牌。
其实那天本来不会发生什么的。事实上,我已经平安无事地在女研究生楼睡了差不多大半个晚上。碰巧是周末,她的室友到男朋友那里去了。她将铺位让给我,自己找隔壁借宿去了。在周紫若温软、清香的被子里,我做了好一阵的思想斗争要不要自己解决。对于高不可攀的女人,男人会有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一种人对之顶礼膜拜视为纯洁的莲花,连性幻想一下都觉得亵渎了心中的偶像,另一种人却会通过花样繁多的性幻想来加以亵渎和破坏,以求得某种病态的心理平衡。我曾经在健康杂志上看到一个女人苦恼地求助,说是追求了她8年一直视她为女神的丈夫有个怪癖,每次都喜欢在她的胸脯上射精,非要将她洁白如玉的胸脯弄得狼藉不堪方才心满意足。我惭愧地想自己算不算是猥琐的后者,因为此时此刻我头脑里一点神圣、高洁、崇拜的念头都没有,一心只想着在这个梦一般的女人这里获得某种征服,哪怕仅仅是对她的床铺,她的被子,她的内衣,甚至她的一只丝袜……大老远找来,在梦中情人的床上自慰一次也算得上是一个可以在今后的回忆中骄傲的资本了吧?但我有点吃不准在她的被褥上留下残痕会不会给她留下恶劣印象,她会鄙视我的猥琐,还是会因此而跟着兴奋?就这样,我在那个散发着她的狐臭和香水气味的小小的被筒里一遍又一遍地进行着哈姆雷特式的追问,将自己折磨得疲惫不堪,这才昏昏睡去。
半夜里醒过来,这才发现问题大了,到哪里上厕所去?女研究生楼自然只有女厕所,我一个来历不明的大男人深更半夜在女厕所里宽衣解带,要是给人发现,不被当作现行流氓揍个半死才怪!记得我读大学那会儿,数学系女生的宿舍里大半夜的不知怎么冒出一个男人,那下场可真惨,没等保安到场,闻讯而去而又急着在女生们面前有所表现的男生们早将那家伙揍得晕厥了过去。那个性压抑的年代,满脸青春痘的男大学生们可有的是爆发力啊!
我犹犹豫豫了大半天,最后决定先探头观察一阵,确定无人了方才闪电般地冲进去,电光火石般30秒解决问题,激动得手脚都有些哆哆嗦嗦。
提着裤子匆匆跑回宿舍门口时才发现糟了,门被不期而至的夜风给带上了。
这下完了!我在门口转来转去,不知道该怎么办。
再这样下去我难免要被某个半夜起来的女生发现,可以想见的是,伴随一声尖叫,闻讯而来的“武大郎”(武汉大学的男生简称“武大郎”)们绝对会给我一个晕厥的机会。最幸运的结果也是到派出所去解释为何半夜提着裤头在女生宿舍门口转来转去。
最后,我只好硬着头皮去隔壁叫周紫若。由于怕惊扰其他人,我不得不像《半夜鸡叫》里的周扒皮似的缩手缩脚靠过去,小心翼翼而又焦急万分地呼唤:“周紫若、周紫若……”
好半天,她才懒懒地答应着。另外一个女生好像在哧哧地笑。又过了一会儿,她才睡眼惺忪地探出头来,有些恼怒地问我干什么。我闻到一种源自女人肉体的温度与体息,心跳更加慌乱了。
待看清我这副模样后,她马上红了脸。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下半身的线条过于暴露,赶忙扭过身子侧对着她:“不好意思,风把门带上了,进不去。”
她抿嘴一笑,返回去找钥匙。黑暗中,一个女生哧哧地笑,说:“是叫你去救火吧?我早说过,男人都这德行,呵呵。”她轻斥一声:“胡说八道什么啊!”
她拿了钥匙出来,脸上飞着红云。开了门,她就要反身回去,我赶忙说,你那个电风扇我不知道怎么弄,你给看看吧。她随我进去,我嬉皮笑脸地说刚才实在憋不住,平生第一次在女厕所解决了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