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我在上海图书馆工作时,曾多次就图书馆藏书和应用,造访和请教胡道静。这位解放初上海文化局第一任图书馆科科长、当时的上海人民出版社编审,很高兴地向我谈起他的经历,话题是从他少年时代在东方图书馆阅览开始的,也谈及为通志馆编写《上海图书馆史》;在上海各图书馆搜集、阅览文书、档案;为编写《上海报刊发展史》以及为《梦溪笔谈》考证,等等,很多旧事,乃是相隔有半个世纪,人间沧桑,如云似烟,这些在档案里找不到的记录,在博学强记的胡道静那里,却有着有条不紊的回忆。
《梦溪笔谈》校证七十年
1927年的上海宝山路矗立着一幢楼房,那就是商务印书馆附属东方图书馆。中学时代的胡道静就是图书馆的座上客,下课回来,先到图书馆看书、找报刊,然后回家。他后来回忆说,我那时就执行三点连一线了。这条线后来也就一直走下去,不过只是将学校换成了通志馆、报社、出版社。
当时的胡道静风华正茂,他在图书馆读书,据他说多是商务编印的样书、交换图书,都是文史类的。门类全,来得快,往往比书店早一两天;此外是最新的报刊杂志,来自安徽泾县的胡道静家族,家学渊源,他的伯父胡朴安、父亲胡寄尘,当时已是作家型学者、学者型作家。胡家本就拥有丰富藏书的图书室。这样,自家的藏书和东方图书馆的书互补,相得益彰,为青年胡道静创造良好的学习环境,也为他养成一生须利用图书馆的习惯。
因为常赴东方图书馆,管理人员也认得这个朴实无华的好学少年,对他优礼有加。当时图书馆还经常不定期的推出壁报,组织读者写读书体会或评说,胡道静是他们计划圈中的小作者。他写了不少稿张贴在壁上,其中一首宝塔型的新诗,不是贴在壁报栏,而是将它放进图书馆大门的照壁上,字也被抄得大大的,让每个前来图书馆读书的读者,在门外就能一目了然:欢迎你,来到图书馆。
因为壁报和读书,更强化了胡道静的写作。他在中学时代,就据先秦诸子改写为寓言,先后竟也发表了四五十篇,还创作了童话《象和猴》和若干新诗。后来他回忆说,这些很多是靠图书馆陈列的刊物得到的,我看了新到刊物,油然而生,就写出来了。
在中学时期,青年胡道静写了一册《史可法》。
这本列入“小学生文库”的《史可法》,乃是20世纪第一本为儿童写的“史可法传”,也是作者的第一本书。
胡道静写这本书,虽然只有六七千字,可是他在图书馆里读了不少野史笔记,如《扬州十日记》。
因为写《史可法》,他对南明史料也熟悉了。我曾就南明永历王太后与罗马教皇书信向他请教。他说,南明唐王太后、王后、王太子及司礼监、太监也有皈依天主教上教皇书信的。当时南明诸王为抗清求助外力,都分别写信与教皇。他是据曾在东方图书馆见到的复印本而说的。这些复印本是张元济访问梵蒂冈图书馆后带回国的。
胡道静写的第二本书是《公孙龙子考》。这是一本学术著作。
战国公孙龙子作为名家创始人,所提出的“白马非马”说很令后人深思。胡道静为了写好它,他遍寻图书馆有关名家的论述,而后才抛出这部仅数万字作品。筚路蓝缕,以启山林,为日后学界研究送上一块基石。
1927年后,胡道静选择了学术研究的主要走向,为宋沈括《梦溪笔谈》校勘、考证。沈括是古中国的大学问家。《梦溪笔谈》名为笔记,可是内容却包罗万象,有通常宋元笔记记录的社会习俗、典章制度、人事掌故,而很多的却是他人疏漏的自然科学,如沧海桑田变异、石油发现。要做好它,实非易事,此后几十年间,他几乎走遍了收藏这部书的中华大地所有图书馆。每当从藏书目录中发现未见的善本、孤本,就千方百计找来看。有次出差到南京,朝出晚归,往来翕忽,竟在龙蟠里书库查了十几天的《梦溪笔谈》版本。这样的书事真是太多了,正是检书烧烛短,看剑引杯长,多了,也习以为常了。
爬罗剔抉,刮垢磨光,行行到60年代,胡道静苦心孤诣,已写作了80万字文稿,并由竺可桢题签,可是就在史无前例的“文革”中,它竟被红彤彤的烈火付之一炬。胡道静也被莫名其妙地送进牢狱,而后又罚他打扫马路,七年如一日,就像他治学那么认真,与人发信写字一贯恭正,据说由他打扫的上海山阴路是当时被打扫得最干净的一条马路。
1978年后,胡道静始重操旧事。我曾在上海图书馆多次遇到胡先生。他仍热衷于《梦溪笔谈》查勘、补正。此后又经十年惨淡经营,不但作了80万字校注,还补订了40万字,纠正了前人的多处误区。岁月蹉跎,不负有心人,就是这部书,使胡道静走进了国际文化殿堂,成为巴黎国际科学史研究院的通讯院士。
大街小巷,实地调查星罗棋布的大小图书馆
那是在1934年吧,当时主持上海通志馆的柳亚子,计划编撰一部新上海地方志,组织人员,分门别类搜集和调查各方面材料。其中图书馆部分由胡道静经办、运作。
这时的胡道静正是二十挂零,风华正茂。白天,他仍按时到位在复兴中路柳亚子宅为他的藏书编制目录,更多的时间就是遍访散落在上海大街小巷中的形形式式图书馆。它们中有的规模大,如工部局所办的“公众图书馆”(“上海图书馆”),他在调查前后就读了三四十种中外书刊有关文字,且几次实地调查,写出洋洋5000字的详细报告。但更多的是地区性、行业性的中小图书馆。那时候藏书有四五千册图书已算是不错了。但它却是胡道静调查的不能遗漏的内容,如1933年3月由几个青年人开办的蚂蚁图书馆,系以通信借还形式向全国读者服务。他在调查中发现这家图书馆虽然很小,藏书创办时仅700册,到翌年初也只有1800册,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它却有完整的借还制度、采购标准,且还不定期编制、出版自己藏书目录;也有的从当日报纸中发现线索,胡道静说,有次就在上海《新闻报》看到一则有关水上图书馆的报道,那是上海民生实业公司将它所有往来长江的13艘客轮,都开设了图书阅鉴室,配置小说、图画、游记、地图,以供旅客浏览,解旅途之厌气,获时代之新味。这在海外乃是常事。中国这时候也迈开了第一步,它也开拓了图书馆的文化传播功能。胡道静后来在提及“水上图书馆”时说,“这种水上的文化设备在中国是破天荒第一次”。
胡道静在30年代就对图书馆事业提出己见,曾把当时全上海所有图书馆采用分类法作定量的分析。他说当时通用的美国杜威分类法固然比传统的“四部法”有先进处,但它“十分适合于欧美的图书界,却不能完全符合中国的情形”,有些图书馆即两者兼用也有是以此为据,自拟分类法(如松坡图书馆、大同大学图书馆)、STT、制图书分类法(如上海通信图书馆),还有杜定友、王云五、陈伯逵、刘国钧等分别创制的分类法。因此胡道静认为,分类法不统一,“在图书馆的行政上是很痛苦的”,我们必须研究一种共同适用的中外图书统一分类法。
早自那个时代,胡道静在图书馆调查实践里,就对当时少数图书馆实现开架制借书十分赞赏。可是大上海星罗棋布的大小图书馆,实行开架的只有圣约翰大学罗氏图书馆、友声旅行团图书馆,前者是供学校师生阅览的,后者乃是私家经营、仅拥有3400册的小图书馆。他说,闭架制手续既烦琐,且虚耗时光;开架制对于阅览者的利益是极大的。早在六七十年前,他就为图书馆阅览实行开架制疾呼:图书馆的功用在于为民众谋便利的要义看来,它需要研究精密的管理方法而趋向于开架制度,不能再走上闭架制的回头路了。
若干年前,胡道静在谈及当年柳亚子交与他编集“上海图书馆史”时,他并不以为然,只是谦虚地说:“我自己只是‘三脚猫’罢了。它当时也不过是为修志提供素材,现在谈起来是要汗颜的。”他很希望我们青年同行能够把这项研究继续进行下去。后来还给了我一封信,信中说,很希望有同志写出一部图书馆史,相信在今天国运昌盛的环境里,年轻人必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从而远远超过他,时代不同了。还说,关于上海图书馆史,还可以查《蔡柳二先生寿辰纪念集》,里面有篇他写的《上海图书馆协会二十二年史》,可以提供线索。
按图索骥。我找到了这篇1936年,即作者二十三岁写作的论文,此文堪称为上海图书馆史比肩俱美的姐妹篇,它把旧中国上海的图书馆协会的来龙去脉,包括它的每次年会工作讨论,甚至举办的展览会所陈列的图书,参与机构,都记得清清楚楚。传统中国是很重视文字记载和收藏的,藏之名山,传诸其人,但图书馆作为永久保存文化的机构,却受到忽略、轻视。胡道静对当时不为人们关注的图书馆事业作调查、研究,为后来者留下一份颇含金量的著述,不能不说是独具慧眼吧。
(上海社会科学院盛巽昌)
余思1.有一种说法,从小看到老。从小钻进图书馆的人很多是有出息的?为什么?
2.胡道静在通志馆时编写的《三个记述上海历史的西文书目》,刊登在哪家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