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云端往下望,一片清冷的月辉落在单薄的树梢上,冷光像是茶色的清斑,将树枝细细裁成数截。无人的山道上停着一辆马车,月白色的锦帘随着夜风轻动,挑拨半抹月色。
果子早已睡着,因枝上寒凉,睡梦中止不住地化为了原形,总是不经意地瑟缩着。我一向怕冷,又在这悄寂的荒野里,愈加难以成眠。便解下外袍给果子盖上,自己按下了云头。
循着前几日赶路的印象,七拐八拐,竟让我摸到了山下的一片湖。
淡淡清风揉了水汽,温凉惬意,如水的月色静静徜徉在湖心,莹莹一片被囚在涟漪里,清幽动人。连日来风尘仆仆,惹得身心俱疲,难得见到如此赏心悦目的景象,连带着心情也好了许多。
我步履轻快地跑到湖边蹲下,轻轻拂过水面。许是地热的关系,水温入手微凉,却不刺骨,勉强可以沐浴。
入夜后的荒郊野岭四下无人,我喜滋滋褪了衫裙,跃入水中。
当年昆仑山上万里冰封,寻不到一处活水,便是雪妖用术法将冰雪化开,凿出一个洞穴,再灌入融化的雪水。用简单的火诀烤着,虽然仍有些刺骨,却是别一种清凉。久而久之,便习以为常。
紫微垣人多眼杂,倒是许久没能如此肆无忌惮地暴露在天地之间了。
悄悄没入湖水,天地悠悠而我独往的自在让多日以来的倦怠与烦恼一扫而空,若此时身边依旧有人能听我絮叨琐细,听我独诉往事,该有多好。
可惜林穆早已灰飞烟灭,银翘如今远在安淮。眼下我身边,竟连一个可以说知心话的人也无。
我正独自伤怀着,湖边的草丛间突然一动,一颗碎石子落入水面,激起一圈圈涟漪。
我警觉道:“谁?”
一个身影自灌木中走出来,身形修长,一双桃花眼此刻上挑着,唇沿一抹轻笑:“在下路过此处,听到水中有异动,以为是有人溺水,前来探寻。不意冒犯了姑娘,还请姑娘赎罪。”
话虽如此,嘴边的那笑看来却并非如此。上挑的眉眼直勾勾地盯着我这位被他“不意冒犯”的姑娘,恐怕更非如此。
我被瞧得一个激灵。这深山之中,竟还能遇上个采花贼?
瞧这模样,还是个儒贼。
我只顾往水中躲,因水汽蒙了眼,慌乱中只看得清他一个模糊的轮廓,却分辨不出他是人是妖。却也知道一个不意冒犯了我的过路人,很难如此纹丝不动地站在对岸,寸步不离地冒犯着我。
可是这四处碧波粼粼空空落落,我又能躲到哪里去。
果真是流年不利,洗个澡都不安生。若是使出风雷诀直接将人家劈成两半,未免又太过鲁莽。我叹一口气,好心道:“既然是无意冒犯,还请公子略作回避……”
谁知那采花贼却不领情,朗笑一声:“既然在这荒山野岭偶遇姑娘,也是一桩缘分,姑娘何不出水一叙?”
姑娘我如今一丝不挂,叙你祖宗的叙!
我顿时对这位采花贼的察言观色能力失望透顶,在水中悄悄捏了个诀。正准备比出去,才发现全身上下竟突然动弹不得。
这个淫贼,竟然会法术!
我赶忙催动仙力与他斗法,奈何身为飞禽,在水中不好施展手脚,撑了一会儿,竟有些式微。只好趁还没彻底败退,色厉内荏地喊道:“哪里来的小妖,竟敢与本仙君作对!”
“小娘子,既然你我如此有缘,何必再要害羞?”采花贼显然不以为意,一条锁链横空出手,环上我的肩膀,想要将我提回岸边。
我被他一声“小娘子”唤得几欲作呕,肩膀上却突然传来一股上拽的力道,要将我拽离水面。这紧要当口,我却被那淫贼用法术定着,分毫动弹不得。
千钧一发之际,捆住我的锁链突然传来一声金属断裂的清响,在半空中碎成两半。一条宽大的白袍子自半空中被抛下来,把将将出水的我裹得严严实实。
我被裹得像一只白嫩嫩的大粽子,贴着水面悬空转了几个圈,落入一个怀抱里。这个怀抱十分熟悉。许是他今日心情有些不好,原本温凉的气息此刻冰寒凛冽得很,让我只裹了一条袍子的身子狠狠颤了一颤。
说来,我本应十分抵触这个怀抱,但在此刻竟莫名觉得松了口气,闭着眼往他身上贴了一贴,任由他将我像个枕头似的抱着,在岸边一棵古木的枝上停下,与采花贼隔岸相望。
头顶一个声音凉凉道:“你夜半的助兴节目很丰富么。”
我抬腿想踹他一脚,只可惜四肢都被牢牢紧裹着,活动空间十分有限,便烧着耳根子嗔怒道:“白慕,你能不能正经一点!”
白慕轻笑一声,胸口微微的起伏贴着我的耳朵,异样清晰。
他还想再说什么,对岸的采花贼却已没了耐心,一道霞光四溢的升龙诀径直向我们劈来:“大胆!是谁敢坏本大爷的好事!”
这术法使得颇玄妙,看来这个采花贼很有两下子。
只可惜那道升龙诀化成的云龙只在黑夜中闪了一闪,没能划过湖面,便烟消云散。充满压迫感的气息自白慕周围散开,将整个湖面都笼罩在内。
气息外放十分耗费灵力,白慕这回打的算盘,是要单单用气息便将这道行不浅的毛贼逼退,实在是空有风度,却不实用。
我以为是他双手横抱着我,不方便施术,讪讪道:“你先把我放下。”
谁知对岸的那采花贼却脸色大变,一个挪移术已比在手中,眼中凶光凛凛:“今日有人搅局,小娘子,我们改日再会!”转了身,一溜烟便不见了踪影。
湖边静悄悄的,只剩下了我与白慕二人。底下的湖面波澜渐渐平复,倒映出树枝上两个贴合紧密的身影,在水中摇曳。
白慕这才抱着我从树上翻落,在水边立稳:“唔,便宜他了。”
虽然身上有他的袍子蔽体,尚不属逾矩,但如此被他抱着,仍然有些于理不合。我诚恳地向他提道:“你……你先把我放开……”
他却蹙眉,用眼神指了指我身上的袍子:“哦?你想放开?”
我顿时感到一阵苍凉。走了个采花贼,未必不会来第二个。何况白慕为人虽是个清淡性子,但无赖起来却实在不好琢磨。我是半分也难信任他的。
我咬着唇,抵死挣扎道:“我,我的衣裳在对岸……你把我,把我先带过去……”
幸好他虽然无赖,却还不至于无耻,听得此言,甚和善地携着我越过湖面,到了对岸。正落在我搁衣裳的石头边。
我松了一口气:“多谢……”
话音未落,头顶上的声音又凉飕飕地传来:“你好像……很紧张?”
我口是心非道:“我,我哪里紧张了!”
白慕噙着浅浅一丝笑意,轻轻把我放在石边,默然不语。
好在他们的打斗结束得快,藕粉色的衣裙没在波动中落进水里,实属万幸。但我盯着衫裙,却有些发愁,警惕地斜过一眼:“你……你转过去……”
他却环着手臂,俯身笑道:“若我执意要看呢?”
“你无耻!”我气急败坏,想要伸手推开他,不料此刻没了他的禁锢,身上的袍子不过是松松垮垮地耷拉着,这么一动,便泄露大片春光。
我惊呼一声,连忙拢紧衣袍。谁知他却比我还要快上一步,猛地转开了头。
原本的惊慌在见到他这个反应的那刻烟消云散,反而觉得有些好笑。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我拎着袍沿遮住身子,揶揄道:“你也不过……”
“闭嘴。”他恶狠狠地把头转回来,脸色十分难看,阴恻恻地将我盯着:“还是绾绾你觉得……我太正人君子了些?”
我顿时笑意全消,往后缩了缩:“好说,好说。”
如此一来,他再转身回避时,我倒放心了许多,穿上衫裙的动作也颇稳当,丝毫不显慌乱。一套衣裳穿了许久,惹来了他的不满:“你尽可以再穿慢一些。方才那个毛贼虽然遁了,但还在这周围也指不定。”
我连忙加紧了手上的动作,最后再整了整仪容,才往前走了两步,抬手拍他的左肩:“好了,我们回去罢。”
他却反常地抓住我的手,转过身面对着我,左边的半个肩膀略微前倾,身体也没方才那么挺拔笔直。
我这才想起来,他前几日左边的胸口受过伤,此番该是牵到伤口了。只是那一剑左右是他自个儿刺的,真能如此没个轻重?
“你的伤……还没有好?”话已出口,我才细细回想起来那日的情形,面皮上不禁又红了一红。
白慕沉寂的瞳仁里满是疏淡,冷冷瞥我一眼:“你再闹出些事来,看看这伤能不能好。”这个语气,很有几分火气。
但他这股火气来得莫名其妙,教我十分摸不着头脑:“……我以后小心点就是了。”想来也是,那天之后,先是尘月闹了一场,今日又逼得他动手,实在不利于他静养。我很有几分愧疚,语气便也柔和了许多。
我许久没拿捏这亲切温柔的语气,这一柔和起来便十分地诡异,让人平白无故能听出几分撒娇的音调来。我被自己吓了一跳,立时愣住了。
他疏淡的神色却拐了个弯,眸子里颇有神采,映在已至中天的月辉下,褪去了生冷的气息,倒颇柔和。像极了记忆中的另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