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清湾城已是第二日午时。果子前一夜染了风寒,猛咳不止,把整张小脸都憋得红彤彤。
青缇道:“尘月族长处理族中事务,尚需时日,应当不会立刻动身去安淮。既然无需赶路,不若在清湾城中逗留几日,养一养小仙君的病。”
果子自出生以来第一次被人称作“小仙君”,分外受用,涨着红彤彤的脸蛋在我怀里猛点头。我摸了摸果子的额头,又看了一眼神情漠然的白慕,念在连日舟车劳顿,屏息点了头。
在我见到下榻的客栈时,不免却有些后悔。
清湾城里果然能人辈出。此回投宿的客栈老板,竟然把自家铺子开在了青楼旁边,别有暖风熏得游人醉的风情。
这日入夜,果子沉沉睡着,我便顺水推舟地借了这个地利,趁白慕入眠,溜出客栈去喝个花酒。
没想到一直守在门外的青缇不给面子,拦住我道:“天已暝,上仙这是往哪去?”
我最看不惯他这幅一板一眼的严肃模样,作了个噤声的手势,一手拍了拍他的肩:“既然来了凡间,就不必上仙上仙地叫我啦,入乡随俗嘛。”上仙二字听着别扭,令我无端有种欺世盗名之感,又赧于告诉他实情,只好出此下计。
青缇面有惑色:“那……”
我的眼里悄然闪过一缕精光。既然他要拦,那今夜不如可以借此做些正事……于是摇身一变,化了凡间男子的装束,从腰间抽了一把折扇,笑道:“你便唤我一声公子罢。”
“公子?”
我打开扇面,微笑颔首:“凡间自有凡间的乐处,今夜我就领你去体悟一回。还愣着做什么?过来。”
琅嬛城盛产勾栏院。我住在琅嬛西郊的那几年,对这处凡间胜地心驰神往已久。虽不能眠花宿柳,却一向觉得衣香鬓影里最是逍遥,酣饮几杯也不失为一件赏心乐事,正适合近日俗务缠身的本仙君。
三清境里没有勾栏院,大抵是因为老神仙们活得久了,便不甚懂得享受。
但我没有料到,青缇也十分不懂得享受。
我靠着阑干畅饮一杯,却见被我拖来的青缇脸色阴郁,像是着了魔道般乍青乍白,好意提点道:“啧啧。青缇啊,你正值少年,本是血气方刚,平日里一本正经便罢了,怎的今夜仍郁郁寡欢?”
这家青楼十分会做生意。堂中虽镶金嵌玉,好在有暖灯微熏,高台上垂下两帘白纱,中间藏了个抚琴的姑娘,若隐若现,琴音温婉缠绵,显得朦胧雅致。明明是在行纸醉金迷之事,却偏偏生出两分风雅之趣。
袅袅琴音里,我凑上酒桌,皱眉打量青缇,终于幡然醒悟,抚掌笑道:“青缇,你该不会是怪我带你来喝花酒,却不给你叫姑娘罢?”我坐回檀木椅上抚着下巴沉思,“这可不好办哪。三清境里总是有这个戒律那个清规,听说你们太微垣的繁文缛节又特别地多。看你们上神那模样,也是个心狠手辣的,想必不会让你们近女色……”
青缇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憋了半天:“上仙……”
“不是让你唤我作公子了么?”我打断道。
“……公子。”青缇作了张苦瓜脸,“小仙尚有公事在身,还是先……”
我颇扫兴地摆了摆手,道:“既然出来了,便要尽兴而归,莫要让你家上神觉得我怠慢了你。”我执起酒壶给他斟了一杯,强递到他手中,“左右你的公事不过是守在你家上神房前当个门柱子,算不得什么要紧事,来来来,干了这杯……”
我拿起自己的酒杯,敛袖作畅饮状,眼风里却虚虚瞟着青缇,见他面露苦色地将一杯浊酒尽数饮下,才笑吟吟地放下杯盏,替他又斟一杯。
耳边的琴声突然变换了个调子,虽仍是方才的曲子,却没了之前的幽咽缠绵,急转拨弦间自有清风明月的朗然。我只顾着给青缇灌酒,也未细心留意琴音的差别。
酒过三巡,青缇已被灌得晕晕乎乎,面色潮红。我手中斟酒的动作仍不停,心中却在庆幸对面坐的是青缇。我的酒量本来并不好,灌青缇一个不胜酒力的老实人也只是勉强够用。
纱帘中琴弦一拨,青缇正好瘫倒在酒桌上,昏昏沉沉的,不知是醉是醒。
我搁下酒杯,小心翼翼地推了推他,听到两声咕哝。这才放下心,满意地拍了拍手。
如此大费周折把青缇忽悠来喝花酒,自然并非享乐这般简单。我勾起嘴角,凑近青缇的耳边问道:“青缇啊,本公子问你几个问题,你可能答上来?”
青缇醉相极好,只是言语间比平素大胆不少:“自然能!”
我微笑:“你家上神和净炎……是什么关系?”
自我将前尘往事都抖给白慕听后,心底总有些不安。就好比身边有一个洞悉你全部家底的人,你却没有他的一丝把柄,直教人寝食难安。可白慕其人迷雾重重,我无从查起,只能从最古怪的净炎一事上寻线索。
那只凤凰明明与白慕势不两立,白慕却待他有如至交亲友。这里头说是没有故事,怎能教人信服?
堂中琴弦忽而一挑,渐作流水琤琤。我做好了青缇说出其实白慕是个断袖,与净炎早有私情之类的准备,不想青缇却只是咕哝一声,道:“那妖孽和尊上……自然是仇家了……”
我恨铁不成钢地推了推青缇的胳膊:“他们反目成仇前,难道就没别个关系?”
青缇迷蒙的一双眼里突然闪过一丝光芒,憨憨笑道:“自然是有的,他们俩可是……”
耳畔琴音骤停,青缇的脑袋突然一歪,侧倒在酒桌旁的地上,功亏一篑。
我恼怒地环顾四周,想揪出这个坏我好事的元凶,却不想高台之上的纱帘轻动,从中走出一个白衣墨发的身影来,手中持了一把素面的折扇,乍一看分外倜傥。
……琴座上何时换了人?我仔细一瞧,立刻换了脸色。
今夜不宜出门哪不宜出门。
那白衣身影施施而来,在我对面款款落座,从善如流地从我手中取过一只白瓷的酒杯,捏在手中细细把玩着。人声沸鼎的大堂中却像是无人注意到他一般,仍旧嬉笑作乐。
想必这楼内早已布了仙障。
我干笑两声:“上神今日好雅兴。”
白慕就着我方才抿酒的杯沿干了一杯,语气轻松自然:“青缇知道的我都知道,何不直接灌醉我?”
我苦着脸赔笑,总算体味了一把青缇方才的滋味:“小仙哪敢,哪敢。”今日不知撞了什么邪,竟不幸被这位事主遇上,话没套成,倒把自己套了进去。
他侧坐持杯,只留一个静无波澜的侧脸,不知是喜是怒:“你是对我感兴趣,还是对净炎感兴趣?”
废话,若不是为探听你的底细,谁愿意深更半夜邀你属下喝酒:“当然是对你……”我突然一皱眉,好似有哪里出了错,改口道,“……我当然对你们一个都没有兴趣!”
白慕喑然斟酒,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持着白瓷杯,指尖在杯腹上来回轻敲:“没有兴趣,何必劳神盘问。”
“那不过是……”我深呼吸了一回,“饮酒作乐时随口一提罢了!”心下已思忖着开溜。
另一边,白慕清隽的脸上一双眸子淡淡掠过一眼,指尖将酒杯往我的方向推了几寸,仿佛当真是一个平常不过的酒伴。
他这个若无其事的模样总是信手拈来。最初如此,今日如此,就连那****中毒之后说的那番话……也权当没有发生过。
我心中不平,面上却还得做足十分的姿态,一杯一杯浊酒下肚。却觉得这酒水似被细心滤过般,不及原本的灼辣苦涩,反倒有一股清香。
酒果然是能壮胆的。数盏之后,我喝得微醺,不知哪里借的胆子,颠三倒四地埋怨:“你这个人也忒小气,连这点底细都不肯揭,还说……还说让我随你回什么太微垣……”
他抵着杯沿轻抿一口,声音让人清醒:“那日的事,你忘了罢。”
灵台像是突然被什么扫空,立时一片清明。我却只能装作迷迷瞪瞪的模样,用杯盏遮着脸,含糊道:“本已忘了,酒后胡言说着玩玩,莫要当真。”毒发时会麻痹人的意识,当日的他,大抵也没怎么当真。
那清明只维持了片刻,撑到将这一句体面话说完,便消散得杳无影踪。我的酒量本就马马虎虎,早时为灌醉青缇,又自饮了不少,此刻再数杯下肚,只觉得胃里烧得暖和,脑子里却全是一团浆糊。没过多久,便有了困意。
再醒来时,已是第二日清晨。我怀里搂了个化成毛团的果子,躺在客栈厢房的榻上,连被角都掖得好好的,仿佛昨夜从未出过门似的。
莫非昨夜灌醉青缇后遇上白慕,只是我的梦?
我捶了捶发沉的脑袋,细细回想了一番,却只有自己半醉半醒前的记忆,再之后就一片朦胧。只记得昏昏沉沉的时候,好像有一双眸子定定地将我看着,目光疏淡漠然,像是身居高位者投下的冷冷一眼,里头却仿佛敛了无尽的寂寥。
那神情陌生又熟悉,却模模糊糊的,好似涟漪中化开的月影。
我叹一口气,应当是幻觉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