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惊恐地想着,这几日阿姒一直在我身边,那我晨起更衣梳妆,入夜沐浴安寝,岂不是都……白日里仿佛劈下一道紫电,劈得我扶着几案摇摇欲坠。那厢阿姒的身上却镀了一轮金光,身形渐渐透明,飞出了笼子。
恍惚回神,我伸手去拦,抬手时阿姒却已以一身白羽彩翼的模样,缓缓飞出了窗户。半隙的窗户透进一道微光,逸入紫微垣终年不散的袅袅云雾。那一缕光投进殿内,正落在案上搁着的一本《紫微术法图鉴》上。
墙角的司墨依旧昏睡着,没有醒来的迹象。我的目光在紫色封皮的古书上顿了几秒,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门。
此等好时机,怎能不趁机开溜?
近日禁足在茗馨殿中,我潜心钻研了一阵紫极咒的解法,却发现此术一旦种上无药可救,唯一的解法便是在紫极蛛还蛰伏在掌心时自断一掌,以绝后患。但早在我最后一次见到白慕时,紫极蛛便已有盘踞颈项之势,自然不能用这等自伤八百的法子。
退无可退,他却丝毫不在意,乃至文曲师父在酆都时,也并未接到他求医问药的消息。方才那千里传讯的法子看似简素,实则极耗灵力,他却尽说些不知所谓的话,对这等性命攸关的大事只字未提。
我被紫极咒折磨得焦头烂额,不禁感慨,喜欢上一个不把自己性命当回事的人,实在是件头痛的事。而我如今这么头痛,一定是因为我喜欢人的眼光有问题。
思及此处,我幽怨地摘了朵花间小径上独出一枝的紫薇花,紧赶几步向前。嗯,当我们头痛的时候,正确的选择该是——找一个同样会头痛的人聊一聊。我思来想去,觉着还是得找一找那只无所不知的死凤凰。
羲和的日宫在三清之东,扶桑映日,炎火成渊的至阳之地,即出汤谷。日出于汤谷,落于虞渊,朝夕相生,汤谷与虞渊实际上是同一个地方,一方能焚灭万物的灵池。数十万年前远古众神们聚在一起聊天,觉得一个池子有两个名字,不易辨识,决定化二为一。经过激烈的两轮投票,汤谷因其易于辨识便于书写,赢得了选举,成为了这方灵池唯一的名字。
据传,凡人只需饮一瓢汤谷水,便能洗尽凡髓,得道成仙。但文曲师父说,那都是理论上的事情。在现实中,就算是灵力低微的幼年神仙,也会被汤谷水灼伤,凡人恐怕刚喝一口,就要被烧成灰烬。
因此,当听说凤凰正在汤谷之底修炼时,我很是吃了一惊。
蔚然成林的扶桑木遍了满地,花落漂浮,我踏着一地桃色的扶桑花,小心翼翼地靠近了如熔岩一般的汤谷,两手抵着脸颊呼道:“凤凰!凤凰!”
冒着热流的池水居然翻涌不止,中间显出一个巨大的漩涡,像是要将什么吞并入腹一般荡开一个圆形的口子,掀起层层波浪。一只赤羽金翼的凤凰破水而出,在半空中盘旋了几个来回,才缓缓在一颗参天的扶桑巨木下停下。
我疾走两步跟过去,才发现这只金光闪闪的玩意儿果然是凤凰,并且近看之后不但金光闪闪,而且伤痕累累。赤红如血的凤羽略有些黯淡,布了几处焦黑,像是一块烤焦了的血糯米糕。我瞅了瞅奄奄一息的凤凰,联想了会血糯米糕,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化为原形的凤凰一双凤眸更加凌厉,伏在地上凶狠地瞪了我一眼。我掩嘴收了笑,觉得此举确实有些不太厚道,讪讪道:“你还是烧焦的时候比较顺眼。”让人十分有食欲,咳。
凤凰摆出一张“不可食用”的表情,执著地盯着我,眼里满是怒火。
这色荏内厉的凶恶模样由一只焦凤凰做出来,便十分有小果子的风范。我幸灾乐祸了一会儿,愈发觉得好笑又可怜,于是蹲下来顺手摸了摸它的头。
烧焦的凤凰固执地偏开头,躲开我的手。我捉弄心起,偏偏把它的头拽了回来,慈爱地替它顺了顺毛,笑吟吟道:“躲什么嘛?”
凤凰凛然眯了眯眼睛,忽作人声,声音凶狠隐忍:“再敢乱摸,老子啄死你。”
原来烧焦了的凤凰,还是可以说话的。
我缩回手,愣了一会儿,唔,一时兴起,险些忘了正事。遂清了清嗓子,道:“咳,你怎么搞成这副样子?”
凤凰不满地斜睨着眼,似乎还沉溺在被当成灵禽的恼怒之中:“紫微大帝太不厚道,要杀要剐岂不痛快,偏让老子修仙是个什么劲?”
我扑哧笑出了声:“我爹爹也忒宅心仁厚,见着谁都想赏个仙缘。凡人有一句诗,叫‘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怨的便是仙家孤寂。连凡人都嫌弃当神仙,何况你一个魔族。”
凤凰抖了抖首羽,昂首道:“本座是昆仑冰下火炎池中孕出的凤凰,乃天地所生,不受三界六道之管辖。仙道魔道,还不是任本座选择。谁跟你说我是魔族了?”
阴阳初判时,远古众神皆由天地所育,此后三界开辟,各族繁盛,神仙也就大多由凡人与妖族飞升而来,少有幸运者如我,则天生神脉,由仙界神祗诞下,自出生便入仙籍。如此之后,天地日月的华泽供养三界世人,不复当年,由天地所生的灵体也已有数万年未有耳闻。
我惊叹道:“古籍里说,凡天地所生必律天地。像天君他老人家,玉清大帝元始天尊,以及云游八荒的几位上神,哪个不是呼风唤雨的尊神?天地生你的时候……是怎么想的?”而且,拥有这种的得天独厚的仙根,凤凰这厮竟然,竟然选了入魔?
入魔之后再洗尽魔髓重入仙籍,却是个不好受的活。
凤凰丝毫不理睬扼腕痛惜的我,颤颤巍巍将自己化了个人形,从一只烧焦的凤凰,变成一个灰头土脸的少年模样,不仅满脸焦黑,身上的衣裳也是破破烂烂的,随处可见撕裂,露出猩红的血肉。那表情却是满不在乎的,双手交叉盘在胸前,冷着脸,像个斗气的孩童。
那怄气的模样下,脸色却还是煞白煞白,想必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用最后的力气也要把自己变出个人形来。
我十分钦佩地想,世上总有两类人不怕死。一类人明知自己行将就木,却若无其事得没有人看得出来,例如白慕。另一类人明明谁都看得出来他命不久矣,自己却浑然不觉,例如凤凰。
我认命地叹一口气,道:“你这一身伤受得真是时候,过来罢。”
凤凰狐疑地皱了眉头,却耐不住我大力抓过他的右臂,牢牢固在一根凸枝上:“……你做什么?”
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在右手食指上咬开一个口子,淋漓鲜血顿时涌出。我吃痛地倒吸了一口冷气,才用活动自如的左手拨开他碎得不成样子的的衣袖,对着撕裂的伤口滴下两滴鲜血。
我屏住了呼吸,在凤凰惊疑的目光里一动不动地盯着那狰狞的伤口。绽开的皮肉在被我的血液润过一遍之后缓缓褪去血色,血肉重新积聚,迅速地恢复成一块光洁的肌肤。
“……怎么会这样?”凤凰怔怔收回手,道,“你的血……”
果真。我努力深呼吸了几回,平复内心的涌动,在心里默默念道。
翻阅完紫微垣记载术法乃至蛊毒的古籍之后,我一直惊愕,有史以来,紫微垣中从来没有出过谁,能以血为药,即便是神女也不可能。而紫极咒的缓解之法中,也没有这个先例。如今它居然能治愈汤谷的焚伤,这已然不是灌下多少天材地宝可以达到的。
两日后,少泽的请帖送到了紫微垣。爹爹遣了文曲师父与我同行,共赴一十二天的莲观池。
天家的典礼办得庄重,席上免不了一顿好吃好喝,却惜在无聊,天君他老人家携天后一齐出个场,万般好吃好喝尽皆要放下。佛家言道,放下乃人生至慧至苦之事,每当入莲观池赴宴时,我对其“至苦”都颇有领悟。
爹爹公务繁忙,恐要到开席那一日才会如约而至,我在九重天上已多年没有走动,爹爹恐我与同辈的小神仙们关系不睦,特嘱托文曲师父提前两日带我去一十二天与众仙联络联络感情。
随行的凤凰扭过头,评价道:“哼,什么公务繁忙,还不是你们这帮神仙爱摆架子。”
凤凰听说尘月要嫁给我们神族的三皇子,执意要跟来瞧一瞧。尘月对他穷追猛打时,他却是不屑一顾的模样。我虽不知他去赴这样一个姑娘的婚宴究竟存了什么心,但好在我一向爱看热闹,且自小都尤其爱看少泽的热闹,遂欢欣雀跃地把凤凰化成了原形,当成坐骑带去了莲观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