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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我呼出一口气,跃上座无有火势的高台,兀自找了块地方坐下,向他一笑:“嗯。所以,现在是可以好好解释的时候了?”

白慕坐在我身边,像是疲惫至极的模样,轻轻把下巴搁上我肩窝:“要听什么?”

我有些嗔怨地看着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没有问过。”

我薄怒道:“……我怎么会知道,你竟然会以这种身份出现?”

“这种是哪种?”白慕眉峰一挑,轻描淡写,“过去未必有意义。”

“如果没有意义,为什么会再来找我?”既然那么想摆脱过去,为什么还要重蹈覆辙?

“我没有想过找到你。”他轻轻揽我入怀,含着丝淡笑,“我有师尊的恩情要报,有太微垣需要主掌,是你突然出现,才改变了这些。”

我张口想要再询,却被他拦住,将我又抱紧了些:“不要忘了你答应的事。在那之前,不要说这些。”

……答应的事。

初入九幽时他在耳边念下的低语重新浮现在脑海之中,我神情一凛,骤然安静下来,紧抿了唇,往他肩上又靠得紧了些:“忽然想反悔了。”

“记不记得在琅嬛城里,你许过什么?”他仍旧是风轻云淡的形容。

我回想片刻,讪讪道:“我确实许过你一个愿望,却不是像现在这样……”

记忆中的白墙瓦浮现在眼前,明月柳叶,墙上一行青色的篆字映在月辉之下:许君一诺,进退不忘。彼时我以为他不过是一只喜怒无常的花妖,随口许他一个愿望,如今却是纠葛笃深。

白慕浅笑道:“记得就好。”

但当时的我,却从未想过要完成这样的愿望。我皱紧了眉头,不死心地向他争取:“可这件事……”

“这就是我的愿望。”毋庸置疑。

我不再做声,噙着盈眶的酸涩偎在他肩头。九幽之中没有日月,只有无边的火光炙烤着生灵,血液深处的翻涌顺着火光不停摇曳拂动,竟是百味杂陈。

良久,我忽然想起一件什么事来:“嗯……那时候灵宝天尊,也是凭一缕残魂救的你吗?”

“那时没用一些,逃出来时连一缕残魂都不算,花了千年才重新聚魂。”平平淡淡的叙述,好像只是一件日常琐事。期间却不知经过了多少风雨。

我犹豫着问道:“……会很痛吗?”

“不会。”

“真的不会?”魂魄为本命之源,有一点创损都会伤及性命,哪里有以残魂重生却毫无痛楚的道理。

“……”

我执著不放:“嗯?”

白慕轻笑一声,像是在嘲笑我的执拗:“会。”见我又要作色,又按了按我的脑袋,像是责怪,“都答应了不要说这些。”

我负隅顽抗着:“我想反悔的东西多着呢……”

“你怪我不让你知道我在做什么,如今知道了又是反悔。”他的语调轻松得近乎是取笑。

我只好委屈地向他望着,又气又恨:“你只知道拿话来压我……”

“我也可以……”

“不要说安慰的话。”我赶忙在他唇上贴了一根手指,像是只自欺欺人的鸵鸟,“告别的话也不要说,凡是能安抚我的话都不要说……我宁愿你和平时一模一样,让我相信还能再见到你。你知道的,你总是骗我的时候居多,这一回我也不怎么相信你……”

耳后温温热热的,白慕在我耳际轻轻一吻:“我知道。”

离开生死阵时,面前依旧是空空荡荡的石室,古朴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掺杂的酒气比先前还要浓郁一些,往阴森森的狱渊中添了丝人气。

我掩住口鼻向前几步,走到石棺旁边。扶柳见着我微是一愣,而后大笑:“没想到你还会出来。怎么,舍得他一个人在里头了?”

生死阵只能囚住一人。而我只需闯过第一道幻境,在进入下一道之前走出即可。莫怪他这样惊叹,连我自己都惊叹,我竟然只过了几个时辰,便匆匆出了生死阵。

我回头看了一眼消失的青铜巨门,迎面又撞上扶柳阴恻恻的笑眼,怒极反笑:“第一道幻境已过,循环已稳,你已经不必守在这里,何不去忘川河边,看看那群被你引来的虾兵蟹将?”

“怨气不小。”扶柳朗声笑着,一双韵致的凤眸吊着眼梢,风流如昔,“确实要去瞧瞧。我倒要看看,素来自傲的神族,如何败在魔兵手下。”

扶柳抬手一引,身后像是有一道飓风肆虐,将我狠狠往前一推,眨眼间我的脖子已被捏在了他手中。我有灵力时也万万不是他的对手,如今与凡人无异,只能被他紧紧扣住。而身旁却没有一丝灵力的波动,连在他手上都察觉不出任何魔息。

越是修为高深,便越是能隐藏自己的气息,魔龙传承果然不负盛名。若让扶柳出现在忘川河边,有夕城的传承之力感召魔族,恐怕已显露疲态的神族更会不敌。

——嘀嗒。

我拧紧了眉头,抵不过颈上传来的痛楚,胸口闷滞,仿佛下一刻便是窒息。

扶柳的神色亦是一凝,转为凌厉的目光狠狠盯着我的手臂:“你在做什么?!”

衣袂已染尽鲜红,不断有血液自手臂之上蜿蜒而下,从指尖滑落,滴入石棺之内。嫣红的仿若一条曲折的河流,从石棺壁上滑落至棺中,泛出妖异的光泽。

“你想自尽?”扶柳紧皱着眉头,显然不能被自己的猜测说服。

我勉力撑出一个笑:“我怎么会要自己死?自然,是要赐你一死了。”

石棺忽然迸发出青色的光泽,含着妖艳的血光,悄然转动。

扶柳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骇然地看着石室内的动静:“你疯了?!你竟然想要毁掉狱渊?生死阵与我相连,我若是死了,白慕他也活不了!”

狱渊为封印夕城而生,其间最后一道阵法,便是将持有魔龙传承之人随着整个空间一起毁尽。而开启之法,便是净化之体的血祭。

石室开始剧烈颤动,扶柳亦受到了牵连,仿佛被抽尽了力量一般,吃痛地弯下身子,连手上的力道也无力再维持,按住心口不住地怒吼。

我重获自由,不知该高兴抑或悲哀,吹了声哨子唤来阿姒,坐上它洁白无瑕的背,才如释重负一般,向下道:“我自然知道后果。我其实不想杀你,可惜溪壑可盈,是不可餍。你这样凶戾的性子,连天尊他老人家的养育之恩都不放在心上,只知计较一人的得失,仿佛有一处亏待了你,便是全天下都亏欠了你。你的贪欲过盛,任是谁都不会让你活着去往忘川。”

扶柳的声音因狱渊毁灭的威压,断断续续:“你……你想为了神族那群道貌岸然的神仙,亲手杀了白慕?”

地动山摇间,阿姒长唳一声飞出石室。我回头看了眼作茧自缚的扶柳,轻声道:“算是罢。”不知是在回答他,还是回答自己。

白羽的仙鹤沿着裂缝飞掠而上,身边的断壁不停聚拢,巨石翻落,沙土崩摧。直到重新见到枉死城幽暗的长街时,裂缝的两端忽然颤动着,整个大地都如巨浪一般起伏波动,裂隙震颤着徐徐聚拢,随着狱渊的崩塌重新聚成完整的地面。

震天的巨响平息过后,龟裂的大地重新完整,枉死城中悄寂无声,像是一座万年未有人至的死城,栖居着无声的亡灵。死寂,却安宁。仿佛从来没有过腥风血雨。

我低头看了一眼聚合的地面,那里埋葬着偌大一个狱渊。也埋葬了方才还鲜活的两个人。

寒风烈烈,阿姒仰头发出一声悲鸣,清唳声回荡在空旷的枉死城中,像是一声哀鸣的长钟。天边叠起的云层缓缓漂移,透出一抹残云遮雾的冷冷月光。

我想起莲观池的那一日,席间欢欣雀跃,一十二天的边际却突然展露一道柔和的白光,浅金的轮廓勾勒出巨大的白羽仙鹤,一声清亮的鹤唳便如这般,破开雾色,回荡在莲观池上空。人声渐退,席上众人皆望向东方天际,神色清冷的神君背对万里云海,静立无言,眸子在席间一扫,定在一个方向。

当时他是清静出尘的神君,一举一动皆透着睥睨众生的孤冷,仿佛九天云霞瑶池秋色几度轮回,皆不曾有一事一物入得了那双寡淡的眼眸。

说来,我们总是为了他人的苦乐奔波,总是为了他人舍弃对方。连到事关生死的抉择时,亦不曾唯心所欲地选择彼此,甚至习惯了口是心非之后,说不出一句动人的话。

我抱着阿姒光滑的长颈,仰头望着雾色,眼中似有水光闪过,涩得眼眶一阵发麻,却忍住没有溢出来。

这是,我的许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