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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尼哈撒唷!”
包间榻榻米的玻璃门被人拉开,别琼背对门席地而坐,看到戴川呆住的神情,遂扭转身体朝后看。
只见邵小尉裹身披一件及膝的乳白色针织开衫,拎了新买的某大牌蓝色手工编织袋,低头换鞋的同时嘴里还在埋怨,“这个地方也太难找了吧。”站在她身后的,居然是蒋晓光,白色的风衣似与邵小尉搭配的情侣装,他一手挽着她,防止她跌倒,另一手提了大大小小四五个购物袋。
看来又去购物了。
见到戴川时,她神色一禀,眉头微皱,斜眼瞥了一眼别琼,“你把他叫来的?”
别琼没搭理她,站直了身体对着她身后的蒋晓光点点头,“蒋……蒋园……”风投资金注入后,各项工作开始推进,大家已经改称呼蒋晓光“蒋园长”为“蒋总”,别琼叫“蒋园长”叫得习惯了,总忘记改口。
“不不不,蒋总,”她说,“您……”目光定格在他搀扶着邵小尉左臂的手,“您来了。”
蒋晓光居然有些局促,问邵小尉,“呃,你说,还是我说?”
“谁说都一样,”她大大咧咧坐在别琼身边,拉蒋晓光在自己右边坐下,“跟大家介绍下哈,这是我男朋友,蒋晓光。”
血液直冲头顶,别琼想,坏了坏了。
邵小尉又指指戴川,“晓光,也跟你正式介绍下,这位,是我前夫,戴川。”
“哦哦哦……”蒋晓光很快镇定心神,朝戴川伸出右手,热情道:“你好,常听小尉说起你。”
戴川握住他的右手,“你好,我倒是从未听小尉说起你。”
剑拔弩张之际,伟大的服务员推来放满各类鲜肉和蔬菜的餐车,“请问先生、女士,是自己烤,还是由我代劳?”
别琼挥挥手,“我们自己来吧。”
气氛诡异得有些可怕。
邵小尉没心没肺,“开吃吧,我都饿死了。”
蒋晓光和戴川异口同声——
“等等,我还约了一个人。”
话一出口,两人均是一愣。
别琼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包间的门再次被推开,她听到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
“是这间吗?”
门拉开一条缝儿,露出温沈锐的半边身体,他大拉开门,“咦,这么多人。”
十分钟后乔磊戴着耳机摇头晃脑地闪进来时,她一点也不意外。
好在包间够大,榻榻米容得下十来个人。
她是在事后才得知,蒋晓光听邵小尉说要和别琼吃饭,就好心地叫上了乔磊,想要撮合。
戴川约了别琼见面,目的是让邵小尉回心转意。同时叫了发小温沈锐一起当说客,顺便撮合他和别琼。
哪晓得邵小尉带了蒋晓光来,一时包间内鸦雀无声。
也就邵小尉心理承受能力强,“来来来,”她逐一拿过餐车上的拼盘,招呼大家,“吃吃吃!”
加州牛排、牛五花、培根、羊五花、生牛舌、菌菇、鸡脆骨……包间里三个烤盘,她开始分工。
“戴川,你烤这盘,你最粗心,别糊了。晓光,你烤这盘,肉啊,蘑菇什么的,尽管往上倒,哦,别琼喜欢鸡脆骨,多给她烤些。来来来,乔磊,你试试,要说吃来吃去,还是肉最好吃啊。”
她像大堂经理,看着眼前的三个烤盘,时不时拿公共不锈钢筷子翻一下,总体协调,又时刻监督。
所以说啊,谁在学生时代做过班长这职位,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
当然,女神更能看出来。
可做过班长又做过女神的,也唯有在这种场合下应付自如后,才能看出来。
反正有得吃,烤肉受热发出滋滋啦啦的响声,香味四溢,蒋晓光和邵小尉默默配合,将陆续烤好的肉、菜均摊给大家,放到每个人的调料碗中。
也许是因为温沈锐的存在,比起之前的刻意疏离,别琼总觉得乔磊表现得过于殷勤。
“别琼吃这个!”他用铁夹夹给她一块烤牛舌,“上次在园区食堂见你看到这个口水都流下来,哎,不知道给我多丢人。”
……给你多丢人!
跟你有几毛钱的关系啊!
她不知如何应对,温沈锐灼热的目光自对面源源不断传过来,倒能淡然无视,可蒋晓光暧昧的笑,她羞不得、恼不得。
哦,突然想到一个话题。
她问:“小尉,你俩怎么认识的啊?”
“你还记不记得有次我带着防狼喷雾出去看电影?”邵小尉讲了这半句,和蒋晓光突然对视大笑,直捂肚子。
“难道你喷了他?”
蒋晓光十分不满,“别琼,你领导我是那样的人吗?我明明是协助小尉逃跑的人!”
邵小尉干脆笑得整个人靠在别琼身上,“哎呦我跟你讲,你不知道那人多惨,嗷一声捂着眼睛蹲下……”
其他人听得更是迷糊,蒋晓光宠溺地看着邵小尉,“还是我来讲,你前言不搭后语的。事情是这样的,有次我一个人去看电影,夜场,人不多。我旁边隔着几个位置,坐着一个抠脚大汉,把双腿提上来,放在前排的椅背上,臭气熏天,不知道多少天没洗脚。偏偏又是个话唠,一会打电话,哇啦哇啦跟那个聊几句,一会神经病一样大声跟着念影片里的台词。我呢,虽然特别讨厌此人的所有行径,但想想,算了,忍了。结果坐在后排有个奇女子,用影院里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扬声说——你在公共场合能安分点儿吗?你打扰到大家了。就在我向她投去敬佩的目光时,抠脚大汉突然站起来冲她大骂,各种难听话,翻来覆去主要攻击语言就是女性生殖器。骂到后来,居然拿起拖鞋要对这奇女子动手,我心说这可不成啊,迅速挪至过道位置,寻找机会按倒这抠脚大汉。说时迟那时快,我只听到‘扑扑’的喷气声,再看那抠脚大汉,整个人已经蹲在地上,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声,嘴里骂着‘你妈逼你个臭婊子你拿什么喷的我的眼睛?’……只听这奇女子叉腰哈哈大笑,朗声道,防狼喷雾剂,国外进口超级辣,孙子!半个小时候你就能睁开眼了。影院的其他人也吓得尖叫,陆续离席,我一看大势不好,走过去拉着这奇女子的手就从后门溜了。”
这段精彩的讲述,蒋晓光故意模仿单丹芳的声音和语速,听的人如临其境。
别琼笑得捶桌,“原来小尉就是您之前讲过的那位非常有魄力,有着很不一样的感觉的女生呀。我当时还想是谁这么有福气,能令你那般爱慕,我跟你讲,当时你讲她的时候,整个人都在发光。”
他总算知道不好意思了,尴尬得挠头,“有吗?”
“奇女子”邵小尉小女人般依偎在蒋晓光身旁,居然羞红了脸。
她居然!会脸红?
太不可思议了。
戴川最可怜,笑呵呵回应着,“是吗”“真有意思”“不错呀”,但神情比哭还难看。
温沈锐几乎没怎么说话。
乔磊时不时靠过来套近乎,“我今天听玫瑰班的王老师讲,钟钟你记得吧?”
“哪个钟钟?”
“就是上周刚入学的。”
她想起那孩子高高的颧骨、深陷的眼窝、长睫毛,不由得会心一笑,“那个小孩,是够可爱。”
聊起工作话题,显然把戴川和温沈锐排斥在外,戴川看出乔磊的别有用心,有心帮温沈锐说话,岔开话题道:“别琼,特想问下,总听说你们幼儿园多好,可到底好在哪里?别跟我扯什么这个理念,那个理念,咱讲些实在的。比如说,在你们幼儿园,有没有发生过曾经让你最为触动的事情?”
“太多了,但如果说最为触动的话……应该是在幼儿园,孩子们让我学会更多。其实当初来‘向阳花’的时候,我被这里的理念所吸引,蒙蒋总不弃,招我进了园,虽然不参与任何教学事宜,但只要有时间我就跑到教学区接触孩子,帮几个班老师的忙,有时候赶上放学,还会听到家长们的闲聊,慢慢也生出很多困惑。那就是我们的幼儿园是不是真的有我们认为的那么好?”
蒋晓光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比如有一次,我撞到茉莉小班京京的妈妈在同主班老师聊规则的问题。在我们园区,只要你遵守规则,你是充分自由的,无需在任何指定空间、时间做任何事。比如不打扰别人,不动手打人,玩具谁先拿到谁先玩……等等,但那次我听到京京妈问京京吃饭吃得好吗?老师回答说两天没吃早餐,其他还好。Ok,问题来了——京京妈妈有些不高兴,她问,小孩子空腹,是最伤害身体的,为什么不让她吃呢?”
邵小尉问:“为什么呢?”
“老师解释说,京京不肯换室内鞋,我们园区规定,教室和餐厅,必须换了室内鞋才可以进入。可是一直到9点餐车推走所有事物,京京都不肯换。于是我们只好推走了。”
“这有点儿过分了,”戴川用手指着蒋晓光,“不过是换鞋的事情,就不让孩子吃饭?”
“就是就是,”邵小尉难得同他意见一致,“你们太狠了。”
别琼说:“这并不是单纯的换鞋问题,老师说,这是规则,必须让孩子明白,规则必须遵守,如果不遵守,就要承担不遵守规则的后果。当时家长虽有疑虑,但并未多说,看得出有些情绪。晚上放学京京妈来接,主班老师说,今天早上京京一到教室门口,甚至不用我说,自己直接换鞋,跑到餐厅去吃饭。这是她的进步。”
“也不能这么说吧,”邵小尉不以为然,“表面上看是孩子的进步,因为不妥协,意味着吃不到饭。但她是否真正理解规则的含义?也许,只是表面上的妥协。而且我认为,这样的规则,是不是过于冰冷?”
“小尉说的和京京妈说的差不太多,京京妈妈甚至提议,哪怕在楼道里给孩子半个馒头呢!规则是死的,但人是活的。但老师坚持认为,比起吃饭来说,小孩子少吃一两顿饭没什么大碍,中国的家长始终把自己的宝宝,吃没吃饱饭、睡没睡好觉、有没有被欺负当成是天底下的大事。同这个比较起来,孩子有没有形成良好的性格,能不能进行清晰、直接、到位的表达,会不会控制自己的情绪……能不能够形成一个健全而良好的人格,反而被太多的父母所忽视。”
蒋晓光则直接赞道:“不错,还有吗?”
“我在想,两方说的都有道理,我也能理解。但这件事一直让我困惑,我在想,规则是不是可以不那么冰冷?我们说这个教育理念这么好,一个小朋友入园,需要多久时间,能够让我们看出对孩子产生的影响?半年,一年,甚至是两年?更有家长担心,两种完全不同的教育理念和语境,可到了传统小学,一切又沿袭了我们上学那会儿,老师摸下小孩子的头顶,不亚于佛祖开光,老师高高在上。离开了我们的幼儿园,小朋友进入传统小学,会不会非常不适应?我听说有已经毕业的小朋友非常不适应,入学一周有着十分强烈的分离焦虑,7岁的小朋友,像2岁的孩子那样,抱着爸爸妈妈的大腿哭,不让离开……”
“可是我没明白,戴川问你的,是你最大感触是什么,你倒好,讲了一堆你的困惑。”乔磊有心拆台,似笑非笑。
别琼瞪他一眼,“我还没说完呢。”
“边吃边聊,嘴也别闲着。”邵小尉继续招呼大家。
温沈锐问:“是不是带着这些困惑的同时孜孜以求地追寻答案,某日求得正解,那种快乐和能量,无法言说?”
“对对对!”别琼抚掌大笑,“就是温沈锐说的这个感觉。我了解越多,接触的家长越多,就发现问题越多。可是后来发生的三件事,让我的观念发生了颠覆性的转变。”
“是什么?”大家简直异口同声,十分好奇。
“第一件事,那天我到的早,发现妞宝妈妈送三岁的妞宝入园,妈妈眼睛很红。我问她怎么了,她说前天晚上哄妞宝睡觉,因为她有事情就很焦虑,结果可能这焦虑情绪传染给了妞宝,直到凌晨十二点妞宝依然不肯睡觉,于是她就说了很难听的话,也打了几下屁股。结果妞宝放声大哭,边哭说——妈妈你这样说我很难受,你让我伤心了,我很难过。”
戴川惊呼,“哇,小孩子这么厉害。”
“妞宝妈妈对我说,十分庆幸妞宝来了我们幼儿园,她能够这样清晰、直接表达自己的感受,让她又惊又喜。她小时候在农村度过,爸爸妈妈语言暴利极其厉害,什么‘恨不得掐死你’‘拿刀劈了你’之类,处理小孩子哭闹的所有问题,一直是简单而粗暴。她觉得自己小时候不论多么伤心难过甚至不敢在爸爸妈妈面前哭,只敢找无人角落默默流泪。无数个人生中成长的关键时刻,父母都是缺席的。她的话,让我极其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