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月移中天,凉白月光洒满了绣楼,洒在了紫檀木镂花牙床上。
粉色细罗帐内,米黄色蜀锦被,湘绣缎枕摆放得整齐。摆在案几的檀香炉飘出缕缕香烟;左侧的许多胭脂水粉却是凌乱摆放,梳妆台上也蒙了一层薄薄的灰尘,碧纱灯照耀下,铜镜昏黄。
一袭白裙的少女如梦,正自端坐在书案旁,双手捧着书本轻声吟读:“凡是女子,先学立身。立身之法,惟务清贞。清则身洁,贞则身荣。行莫回头,语莫掀唇。喜莫大笑,怒莫高声。内外各处,男女异群。莫觑外壁,莫出外庭。男非眷属,莫通姓名。女非善淑,莫与相亲。立身端正,方可为人。”她喟叹一声,弃书在案。清丽难言的秀容,顿时泛起一层淡淡的哀怨。
案几上的书本《女诫》、《女训》、《女论语》、《女孝经》、《女典篇》与《烈女传》依次排列。在如梦看来,这里的每一本书,都好似禁锢她的一堵高墙,挤得她无法喘息无法透气,让她内心里时时有一种摈弃逃避的强烈渴望与冲动!箩筐中的女红,也多日不曾着手纹绣,因为,那些锦帕上面绣画的娇艳并蒂红莲、交颈鸳鸯,经常撩拨得正值青春花季的如梦那颗少女芳心怅然无限,经常使寂寥空虚的她黯然神伤珠泪盈盈。
她站起身缓行几步伫立临窗,一任洁白长裙拖曳坠地。此时月光皎洁,树影婆娑,青石小径花木郁葱蜿蜒盘旋前伸,黄叶飘落铺满石径;九曲石桥飞翼小亭错落有致,秋千架空摇月影。
如梦十六年的光阴岁月,都是在这个小小的后花园中寂寞度过的-------春日赏花红微沾晨露,夏塘乘凉风扇扑流萤;秋窗望月圆花影浮动,冬日踏雪行寒梅映亭。日复一日的郁郁寡欢,只因为一切太为熟悉;逼仄狭小的后花园,让如梦懵懂的芳心越来越感到空旷寂寥,时时刻刻向往着墙外那熙熙攘攘的万丈红尘。
但贵为总兵府千金小姐的如梦,怎能够轻易地抛头露面?一心向佛的娘亲,每日里除了诵经之外,便是督导她念吟书卷,教导她一举一动、衣着佩饰,都要遵循‘柔顺贞洁、淑静贤惠’的闺范。像这种想出门去大街欢游玩耍的想法,在娘亲的眼里,简直就是伤风败俗少廉寡耻,如梦又怎敢轻易地把心事吐露?
花开花落,月缺月圆。在日复一日的训诫中,如梦一天天长成。灵秀的明眸,夜夜望断寥落星河;孤单的丽影,夜夜沾染冷露寒霜!但她依然夜夜临窗凭栏------不为月光皎洁,不为星河绚丽,只是用孤独临窗的寂寞怅惘,将这漫漫无际的长夜消磨!
前庭隐隐有刀剑呼喊声传来,又是哥哥白云飞带领着家丁们舞枪弄棒吧!如梦总是弄不明白,身子向来消瘦文弱的哥哥,为何整日价的痴迷于刀剑厮杀?
她蹙起蛾眉,仰望夜空里那一轮飞光千里的皓月,情不自禁地喃喃低语道:美丽的嫦娥姐姐,广寒冷寂,你如何消遣这般凄凉无际的永夜?
桂花翠竹随风摇曳,摇碎了池中冰清月影,化为碎光随涟漪圈圈飘浮水中。有夜风掠过,卷落叶抛进秋池。
夜已深,夜风凉,树影疏寂。如梦轻移莲步,熄灭了案头纱灯。
【二】
一股突兀其来的清冷怪风不期而至,入室内旋卷吹刮清冷袭体,扫卷了如梦的裙裾------她突然感到头脑中一阵昏晕,心头也砰砰的乱跳不止!
一股浓浓的梅花清香弥漫满屋,浓郁扑鼻,熏人欲醉。一种从未感受过的温暖,环卷如梦的全身------她感到一双手臂有力地环抱住了她纤细的腰肢!
如梦登时惊恐万状,胸中热血上涌,惶急间用双手尽力推搡时,蓦地触到了一个宽广厚实的身躯!她睁大眼睛,却是什么也看不到。欲张口喊人时,口中却发不出一丝的声音!
强劲的拥抱更加猛烈,如梦柔润的红唇已被紧紧吻住!舒畅甜美,莫可名状的深吻温柔而热烈,吻得她无法也无力挣脱开来。
梅花幽香四散飘逸,如梦心中一片惊慌,一片迷茫,还有······丝丝缕缕酣畅的沉醉?!她什么也看不见,但是,飘忽的热吻、温存的拥抱带来的肌肤相亲感觉,却又是如此的真实!如此的令人迷醉、令人欲却还迎??
------幻耶?梦耶?狐耶?仙耶······
一男子陌生低沉声音,在如梦耳边突响起:“前世的因缘,你我已修了千年!注定,今生今世今夜的此时此刻,在此处相遇相识相亲相爱!”
‘因缘’······什么因缘?难道这就是娘亲平日里所说的佛家因缘么?每日里虔心向佛的娘亲,曾经无数次地告诉过如梦------前尘缘际时的偶然相遇,在冥冥中注定了今世间的情缘轮回,佛祖有云: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娘亲放在佛堂里的那本【般若经】上,对于‘缘起’如是说······
没容如梦细想,更加热烈的柔抱酣吻,像滚滚热浪般一波一波不停地向她狂袭而来,这般前所未经历过的亲热,竟是如此的令人心旌神摇,令人沉醉销魂!如梦星眸微微闭,细细的娇喘使她面泛桃红,脑海中满是眩晕痴迷,满是对这甘美迷醉的希翼!芳心,越跳越剧烈!宛若绸缎般的处子胴体,在无比娴熟的触摸挑逗下,已经是寸寸酥软,软成了一团棉花,酥成了一滩烂泥!
如梦身上的衣衫依次缓缓脱落,一大团一大团从心底涌起的炽热火焰,烧得她浑身再没有一丝的力气!在这般生平唯有的酣畅淋漓春潮中,她所有的寂寥、所有的闺怨,都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如梦的整个人,已在这美妙酣畅的春潮中彻底迷失了···
她时而感到自己的身子飞到了高天之上,飞到了随风漂浮的九霄云外,无数只美丽的丹顶仙鹤,扇动着洁白透明的羽翼,围在她身旁飞翔炫舞;她时而感到自己好像在芳菲盛开的万花丛中奔跑,温煦的春风扑面吹拂,千千万万朵娇艳鲜花芬芳怡人,翩翩彩蝶围绕在她身边双双飞舞······
夜更深了,夜风更大了。凄清的月光透过枝叶间缝隙,洒在地上,映一地的斑驳光影,支离破碎!
【三】
朦朦胧胧的昏沉中,如梦听到一阵压抑却又悲戚哀怨的哭泣声!她用力睁开酸涩无比的双眼,发现是母亲正伏在自己的床头哭泣!她想坐起身来,却感到浑身软绵绵的,没有一丝的力气。
她努力了挣扎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只得勉强轻启樱唇,微弱地轻声叫道:“娘亲,怎、怎么了呀这是······”
白夫人一见女儿醒来,更是悲楚万端、愤恨哀痛!她只把双手紧紧地抓牢如梦裸露在锦被外面的雪白玉臂,用力地摇动:“我苦命的孩儿啊······”泣哭声蕴含了一种肝肠寸断的痛不欲生!
如梦心头一片的迷乱。她慢慢抽回自己的手臂,在烛光中痴痴地仔细凝视:往日间鲜艳的守宫砂,现下已经消失无影踪!但,自己的手臂上,现在却有着一支怒放的红梅花!猛然间,刚才的一幕幕在她脑中依次呈现:依稀中,有一股熏人陶醉的寒梅暗幽香,有一种酣畅淋漓的甘美拥抱······
闺房内暗香依然浮动飘逸,留香人却消失无影踪;一场春梦的梦醒时刻,惟余粉臂上的血红梅花痕!
这时,如梦脑海中突然响起一首歌谣:月圆夜、人初静,来时无影去绝踪。梅香飘逸,摧花落红······难道,刚才的那个他,真就是日常城中百姓们传说中的淫贼风影???一念及此,如梦伸出双手,紧紧地捂住了自己滚烫发烧的面孔!
细细脆声怯怯低唤在旁边响起,是丫鬟红儿传话与娘亲:“禀夫人,老爷请夫人下楼,有要事相商。”
白夫人哽咽着挣扎起身,踉跄着脚步,由丫鬟红儿相搀扶携,掩面哀哀哭泣着下了楼。
约有一盏茶功夫,如梦就听得楼下忽传来‘啪’的一声粉碎!接着是父亲那愤怒异常的咆哮声:“事已至此,断无······的道理!廉耻、名节······以及白府上下百十人的名声······不必再言,我意已决······”
一阵嘤嘤的低泣,是母亲充满乞怜的哭求声:“这件事全因······再说,那无良贼天生无耻,这几年糟蹋的黄花闺女还少了······?毕竟是亲生骨肉,怎么能不······求老爷······”
如梦心下冰冷彻骨:在这种‘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世道,一个女子的操守与名节,远远比她的性命更重要,更被人看中!作为堂堂总兵府的千金小姐豪门闺秀,她个人的命运,早已在守宫砂失去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纵是血脉相连的骨肉亲情,又怎能抵得上赫赫总兵府三世的清白名声?
到得此刻,她只能凄然一笑:一切皆是冥冥命运中宿命的安排!但,既然品尝了生命中最美妙的销魂时刻,又何必留恋红尘中这永无尽头的寂寞消磨?
生,自是多愁苦多悲伤更多空虚与寂寥!死,对于她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超越苦海逃离层层世俗伦理束缚的解脱?
远远地,城头的谯楼上,敲响了四更钟!
三尺长长的白纱绫,赫然飞上了高高房梁,又飘飘下垂!在如梦纤纤玉指的轻巧挽弄下,死结已成。
月光惨白,烛影摇乱。玉容惨淡的如梦,缓缓登上了朱红圆凳!热泪,顺着粉嫩的脸颊滚滚落下:年迈的爹爹与娘亲,孩儿先走了···请原谅孩儿的不孝···她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头颈,伸进已经结好的白绫死结······
又一阵突兀狂烈的怪风,自窗外迅捷袭来,案几上的碧纱灯顿被刮灭!梁上垂挂的三尺白绫,在这股怪风的吹刮下,悄悄然断裂几截。
那种熟悉的沁人肺腑的寒梅暗幽香,再一次满室飘逸。已从房梁上坠落下的如梦,此刻感觉自己坠入了一个无比温暖、令她无比沉醉的熟悉怀抱!还是那个熟悉的男子声音,又在耳旁响起,深沉悦耳:“跟我走,好么?”
如梦笑了------带着泪珠的笑颜,比最美丽的春花都要美丽、都要动人!她心中溢满了甜美而真挚的依恋,将自己的两只手臂,紧紧地环抱住了这个看不见却真实存在着的男子身躯,再也不想松开。虽然她并不知晓,这位连相貌都未见过的陌生男子,究竟要将自己带往何处。
【四】
绣楼下的大厅内烛光飘忽,悲痛欲绝的白夫人正自悲戚垂泪。而她的丈夫、杭州城的总兵大人白乐天,则如一头暴怒的雄狮一般,在房中来回不停地走动着,满是胡须的国字脸庞上,也被心中的怒火燃烧成了青紫色!
今夜三更时分,他正在房中酣睡。院中响起一阵长笑,接着一柄插着纸笺的飞刀,自院中‘啪’地一声,不偏不倚地钉在了他床头墙上!从未有过的奇耻辱切齿恨,就在那一刻,深深地钉在了他的心中!
“万花流与君素无仇怨,缘何苦苦相逼?挟‘血狼飞’西泠桥截击在前;联蒙横、西门老狐狸伏击在后,直欲置吾于死地而后快乎?!冤仇易解不宜结,望君再三慎思,然则灭门惨祸恐不远矣!
又及:令媛韶颜芳洁,我见犹怜,实乃倾城绝色也。
圆月夜,风影具上。”
纸笺上字字如刀,把白乐天胸中的那颗心,割碎成了千千万万片!
-------血债,一定要用血来偿!无耻淫贼,若不把你碎尸万段,本总兵誓不为人!!
丫鬟红儿细如蚊蝇的语声中,夹杂着千般骇怕万分的惊恐,此时,她的整个身子也因为这种惊恐而剧烈颤抖:“老爷···这是您要的热参汤······”
白乐天从自己怀中掏出一个小包包,轻轻打开后,把里面的粉红药粉倒进汤碗内些许,停一下想了想,又往汤碗内多加了一些药粉!伸手用汤匙搅均匀后,惨然强笑道:“把汤送到楼上,给小姐服了,就说是治她心绞痛的好药······”说到此处,白乐天脸上连连抽搐不止,再也讲不出一个字来,只是眼含着泪扭转头,把手臂朝着秀楼上直挥。
红儿深知其中因由,心中凄苦万般!但是她乃区区一贱婢下人,在一向面冷心狠的总兵老爷面前,如何敢多讲一个字?只是忍强自忍着快要留下的眼泪,端着参汤碗,一步一步地朝着绣楼上面走去。
身后,白夫人爆发出一阵压抑痛苦的哀泣声,静夜之中传到红儿的耳中,让她感到一种撕心裂肺、痛断肝肠的心碎!
白乐天眼看着丫鬟红儿进了女儿的闺房,眼见着黑漆漆的房间里亮了火烛,心中一阵一阵千针扎万刀剜似的疼痛!直痛得他脸色青白,汗珠子雨点般顺着脸膛往下滚。
忽听得楼上‘哐当’一声巨响,紧接着自楼上传来丫鬟红儿惊恐失措的哭喊声:“大事不好了,快来人呐······老爷、夫人······不好了······小姐,小姐她不见人影了呀······??”
白乐天夫妻二人惊惶惶急登上绣楼,但见闺房内白绫在房梁上来回飘荡,一个朱凳倾倒在地,两扇纱窗洞开------女儿如梦真的不见了踪影!!!
总兵大人白乐天满面乌云,一双目光如同利刃般冰冷,直直地射向了丫鬟红儿!
丫鬟红儿乃是一位十三四岁的少女,哪见过这等阵势?登时被吓得‘噗通’跪倒在了当地,纤弱的身体,更是颤抖得如风中飘零的黄叶,言谈话语结结巴巴,好似狂雨敲打芭蕉叶:“奴婢···刚才和夫人···刚刚下楼时,小姐···小姐明明在床上躺得好好的····”
白乐天更不言语,长长吐出一口冷气,猛地自腰中拔出一把匕首,手臂杨手腕抖动,冷幽幽寒光闪烁中,丫鬟红儿脖颈处鲜血汨汨流淌,睁大了充满惊恐的眼睛犹自不闭,整个人却倒在了血泊中······
这突兀而来的剧烈惊变,登时吓坏了站立在一旁的白夫人:“老爷···你怎么···怎么能这样···??”
此时,白总兵面目狰狞,眼中射出的慑人凶光,恰似寒夜中的荒山恶狼、野坟厉鬼般凶狠!他咬着牙低声吼道:“丫鬟红儿勾结外贼,盗取小姐的金银首饰时,被我们女儿如梦察觉!为了脱身,更为了不让消息泄露,他们残忍地杀害了我们的女儿!
“明日一早,老夫自会去知府官衙,让官府发出火急通缉令,全城通缉已经奔逃出白府的红儿,以及与她一同作案的那几个同伙!此事关乎白府几世的清白名声以及你我的颜面,万万不能出半点差池,切记切记!”
满屋鲜血涌流带来的恐怖血腥,一夜间数度惨烈险恶的离奇变故,彻底击垮了白夫人一直绷紧的那根脆弱神经!她两眼翻白,口吐白沫,身子晃了几晃,哆嗦着、抽搐着瘫软在地上,不省人事。
【五】
西湖烟波朦胧。皎洁的月光,在湖波间晕散无数的涟漪。
一叶扁舟,一对人儿。
“奴家该如何称呼相公?”
“飘飞长空踪难寻,摧落娇花影如风!江湖中的很多武林人都称呼我为‘风影’,白小姐可以称我为【风相公】!”
“奴家在绣楼上的时候,怎么看不到相公的容貌身影?而此时,在这皎洁月光下,却又是看得这般清楚?”
“在绣楼上时,我身上穿了神奇的武林第一宝物‘隐月衣’,这件千年神蟒皮制成的隐月衣,可以助我在月光中在暗影里、在灯光下在湖波水面处、甚至在阳光下隐身遁形------所以你当时就看不到我的啦!”
“哦····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城中到处传诵着这首歌谣‘月圆夜、人初静,来时无影去绝踪。梅香飘逸,暗影飞如风!’原来说的就是相公的神奇【隐月衣】啊。咱们这是要到哪里去?”
“粉荷听雨楼!一个赛过世外桃源般的人间仙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