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狗日的战争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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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玉兰之死(5)

四个卫兵将他抬入一间独立病房,八只手按在床上。医生早准备好了镇定针,毫不犹豫加了剂量。一针进去,二伢子又叫了一阵,眼皮已不如嘴皮那么利索,脖子一仰,睡了。老旦抚摸着他打着石膏的腿,刚才摔裂了一块,但医生说不碍事,里面还有钢板。

几个伤兵挪进了屋里,一声不吭看着二伢子。“你们是他的兵?”老旦问道。

“是的,长官,这是我们连长。”一个神色较好的说。

“他这是怎么了?”

“我们……在缅甸战场……一次战斗和鬼子肉搏,连长已经受了伤,他抓着两个鬼子跳下了山……找到他时身上爬满了毒蛇……他挨了蛇咬,英国大夫给治了治,但没有抗毒血清,云南土大夫又治了治,说命保住了,但脑子毒坏了,治不好了……”

“去年前我还在长沙见到他,为何就去了缅甸?”老旦对此不解。长沙之后,二伢子和黄瑞刚双双消失,二子从常德还打过长沙那边的电话,被告知这两个人跟着一个团都去了南边儿,再问,便不说了。

“我们都是从长沙去的,上面奉命抽调了一个团去支援远征军,走的时候我们也不知道,到了昆明,长官才告诉。但我们也是愿意的,只是没想到那仗……如此难打,去了一个团,只剩你看到的这两车弟兄了……”士兵眼圈红了。老旦明白这心情,只要是战场,哪一处不是常德?

“还有个叫黄瑞刚的,认识吗?”

“哦,他是我们副连长,为了掩护我们撤退,他带着几十个弟兄守一座藤桥,他们……都牺牲了。”

果然如此。老旦痛彻心底,如此,黄家冲只剩下小色匪和黄一刀独立支撑,山寨中精锐损失殆尽,这要何时才能恢复元气?但往更大处想,黄家冲只是中国抗战之缩影,这一片大好河山,又何时才能摆脱战争之苦,又何时才能从血泪中恢复元气?这狗日的鬼子,这狗日的战争,这狗日的……岁月啊。

“以后你们咋办,上面怎么安排的?”老旦拿过毛巾,帮二伢子擦着汗,大热的天捆成个粽子,里面八成沤烂了。

“还不知道,先养着,等着上面的安排吧。”

“哼,都是如此……”老旦带着气哼出一声,“有什么缺的用的,他有任何事,都告诉我。”

“是,长官,我们都知道你。”几个士兵给他敬了礼。

重庆的消息到了。

“是叫郭二子,没错吗?河南人,瞎了一只眼?”叶雄问。

“是他,是他,这几条加起来,定是他。”老旦喜道。

“查到了,他不在部队了,在……一所监狱里。”

“这?还是被军队关着?”

“不是,他和军队早就没事了,他在赌场里赌钱,输红了眼,掏枪打死了人,进的是政府的监狱,判了什么刑不知道,但这特殊时期,不会轻。”

“那俺得去,马上去……”老旦有些无措,他并不知去了该怎办,这不是他熟知的领域。

“好,你明天就走,我让74军军部开一张……郭二子在57师参加战斗的……证明……和仍在军中特种部队服役的……证明,你可以去……拿一下,但这未必管用,重庆……毕竟是陪都,一切自成体系,那边的事,就不是……我这个残废能插手的了。”叶雄掏出一张纸塞给老旦,“去了找这个人,上面有他的电话和地址,我都和他说明白了,你到了重庆会去找他。”

老旦感激得手抖,却不知找的这人是谁。

“这位是哪个长官?”

“他叫程虎,以前和我一起打上高战役的,现在是74军军法处处长,他和重庆各方司法人员比较熟,你找到了他,让他帮你想办法。”

“这位程处长会帮忙吗?”老旦仍不放心。

叶雄静静地看着他,汗水又从脑袋上流下来:“虎贲的人,我们怎会不帮?”

老旦连夜收拾,向医院的长官告辞,此人百般挽留,老旦却知他是虚情假意。老旦又和伤兵们告别,给大家买了几箱好酒。最后他找到二伢子身边的那两个伤兵,将他们叫到二伢子屋里。

“这里的医院也就这样了,我想带二伢子去重庆,再找个好医院试试,你们谁想一起走?”老旦说。

“去重庆?那可是脱离部队……”战士马达说。

“这倒没什么,又不是逃兵。只是,黄连长能经得起这番折腾么?”这个战士叫宋川,山东小伙子,为人实在义气,就他这两句,却是为二伢子着想。

“所以我想问你们,我一个人带他走,路上就怕照顾不到。”老旦也挑明了话,二伢子他是一定要带走的。

“可是,部队问起我们来怎么办?”马达仍是担心这个。

“这好办,俺已经和刘院长打了招呼,你们都按伤重不愈写入档案,就是死了。”老旦笑着说,“到了重庆,别担心吃喝,一切有我,想回部队也有办法。”

“黄连长多次和我们提到您,为了他,也为我自己,我愿意跟着你走。”宋川干脆利索地应了。

“那我也去,这里也真是臭死了。”马达犹豫着表了态。老旦不大喜欢这湖北的小子,但现在这不重要。

“今晚你们装发烧,俺让人将你俩弄到单间病房去,明早换便装,七点半带着二伢子出来,偷偷到医院外的拐角,俺在车那儿等你们。卫兵我都打了招呼,会放行,几天后,你们先后会被认定死亡,在太平间直接烧了。”

“这样也好,化成灰,也就脱胎换骨了。”宋川微笑起来。

叶雄给的是辆半新不旧的吉普车,看着旧,发动机却很好。老旦备足了轮胎和汽油,拉了食物和水,早早结了房钱,开到医院对面的街拐角。贵阳人起得早,家家户户做起早饭,他们爱吃又酸又辣的,一大早街里便涌满了这难闻的气味。男人们迅速吃饱,再喝过几杯绿茶,出门便叼上了烟袋锅。当你闻到满街的老烟叶味道,便知道那是上午七八点钟的样子。

每一个早晨都是这样开始,而老旦这个早晨大有不同,他其实一夜没睡,在床上睁眼看着吊灯直到天明,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没有做,总觉得去找二子心里没底。但回看从前,似乎每一步都是如此。这世界就是他从不曾见过的大海,自己只是里面一艘无奈的小船,而二子是船上不可缺少的一支桨,没了这个二子,老旦的夜里只剩沉默和回忆,回家的路上再无谁能递一支烟、搀上一把,在他绝望时用一句没头没脑的俏皮话令他开怀大笑。

掏出怀表,离七点半还有十五分钟,老旦被街边一股飘来的香气吸引,锁了车走过去,那是家做酸羊肉粉的小店。老旦每次经过这里都恨不得捂住鼻子,今早却觉得香,想必是太饿所致。这家店只卖这一种东西,口味轻重因人而异,各种配料自己添加。老旦要了碗加肉的,看着大厨用一柄步枪那么长的铜勺子舀了热汤,呼啦啦浇在鼻涕一样的粉条上,再换小勺,从一口大锅中舀出炖烂的羊肉。再把辣花生、朝天椒、炸花椒、碎香菜一股脑投进去,拿筷子一搅和,捏着碗边儿麻利地一转,这碗羊肉粉便和一枚地雷一样转到了老旦眼前。还没等他说话,两个小料瓶又顿到桌子上,一个系着围裙的小妹扯着辣椒粉样的嗓子大叫:“加肉粉一碗三分辣喽!”

老旦吃了半碗,甚觉味道鲜美,这东西和湖南臭豆腐一样,闻着想吐,吃起来很香。他囫囵吃了一阵,才细看面前那两个小瓶子,闻了一个是醋,那另一个定是酱油了。老旦拿起来都往里倒,既然摆在面前,定然用处不小。却不想黑的不是酱油,是一种奇怪的辣油,老旦挑了一筷子放嘴里,略一咂吧,就觉得像吃了颗燃烧弹,大脑袋火辣辣地烧起来,这是什么辣?怎地比黄家冲的辣椒还要命?老旦忙哈着气四处找水,可除了锅里有开水,哪里有凉的给他用?老旦心中叫苦,又叫唤不得,嘴里辣出长长的口水,眼里流出带着辣味儿的泪,正愁得要哭,却被一只手拉住了。

“大哥来这边,给你一碗解辣的。”老旦擦眼一看,不认得。她便又说:“你给我留了三块大洋呢。”

“哦哦哦……想起来了……快点儿……水。”老旦也不嫌难看,被女孩拉着坐下了。

“我在楼上看见你了,一见你那么放辣油,就知道你要完蛋了,正好昨晚炖了冰糖雪梨,还用冰块镇住了,刚好解你的辣。”早晨的女孩子显出夜晚没有的嫩,穿上衣服的她就是一个细皮嫩肉的小女子,身子藏在宽大的夹衣里,原本丰满的体态亦娇小起来。她微微笑着打开一个瓦罐,用勺子舀出熬得黏糊糊的东西,将小碗慢慢推到老旦面前,那张笑脸和这早晨一样清爽,完全没有昏黄火苗下的那份风尘。

老旦一口便喝掉了,这疯狂的辣并没有所消减。“你要在嘴里停一下,感到甜了,那辣也才会弱。”女孩耐心地又倒一碗,老旦遵照她的办法喝了,果然尝到了甜,吸到了凉,它们丝丝缕缕,最后连成一片,冻住那似乎没完没了的辣。见女孩还要向外舀,老旦忙拦住了。

“好了好了,这么凉,再喝肚子疼了。”老旦长出一口气,摸了摸嘴唇,嗯,没有烧烂,“什么辣椒这是?要人命呀。”

“倒也不是什么稀罕的辣椒,只是生榨出来的辣椒汁,放时间长了就黑了。吃这样的羊肉粉,本地人也就是两三滴,你可好,真当酱油放了。”女孩子掏出手帕递过来,一股香气漫过桌子,扑红了老旦的脸。

“不用了,不用了,俺……要走了。”老旦向红围裙女娃子招手,准备给钱。

“你还没问我叫啥,喝了我的冰糖雪梨,也没句谢谢,就走了?”女孩子头一歪,似乎生了气。

“哦,没有,这个,咋说呢?”老旦挠着头,看了下表,时间到了。

“和你开玩笑的,大哥,我要回家了,谢谢你。”女孩子笑起来,“这一罐冰糖雪梨就是送给你的,准备今天抱着等在医院门口,不想你自己出来了。”

“嗯,回家好,能回家就好。”老旦望向医院大门,果然见卫兵在开门。“妹子,俺真的要走了,以后不在这儿了。”

“哦,是回家吗?”女孩子也站起来。

“不是……俺家太远了,在鬼子那边。”老旦摇了摇头,“俺要去重庆找个兄弟去,这就走。”

“大哥你叫个啥?”

“走都走了,名字不留了,丫头你回家去吧,你们家,我们保住它不容易。”老旦给了钱,戴上了帽子。

“记得了大哥。”女孩子怔怔地看着他,老旦只微笑了一下便走了。

“大哥,我叫叶子,你听见了吗?我叫叶子。”女孩子在他身后喊着。老旦当然听见了,却装作没有。医院的门开了,宋川和马达抬着一具担架出来,二人穿戴得都和太平间的人一样。担架上的人蒙着白布露着双脚,没人会怀疑这是个活的。

老旦在街角接到了他们,昏睡的二伢子放在后面,马达和他坐在一起。宋川换了军装,帽子一戴,人便精神很多。老旦的车驶过医院门口,他一眼便看到顶楼阳台上站立的叶雄上校,他双腿凌空拄着拐,静静地看着这边。老旦缓缓踩了刹车,轻轻按了三声喇叭,算是对他的感谢和告别。

吉普车钻过逼仄的小巷,临近北门时豁然开朗。北门之外是连绵的大山,老旦默默地说了句什么,声音低得自己都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