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弟言重,老弟言重,好吧,既然各位如此抬举,我也就勉为其难,尽全力一试,老弟明儿就要走?哎呀怎么这么急?我那里刚到了一些好茅台,还想请军部的弟兄们喝一顿呢,你看这真是……”
刘副院长收了钱,给了像是承诺的话,给老旦留了电话。程虎带着老旦出来,喘了口气说:“行了,我看郭二子这条命是保住了。不管判什么,十年还是八年,到时候你拿着咱们军事法庭的代为执行令,就可以去监狱要人,那边放人,这边刘副院长签个字,也就成了。”程虎说罢拍了拍老旦的肩膀:“老弟啊,你能为兄弟这么出力出血,我可佩服得紧啊,走,咱回部队喝一杯。”
老旦谢绝了他这番好意,明天就要开拔,不知有多少事等着。老旦说还有个要看病的二伢子,一堆事要紧锣密鼓地办。他又拿出五十块大洋要给程虎,这人仍严厉地拒了。老旦只能敬礼再敬礼,谢了再谢。
“若此事办好,你想回部队吗?”程虎临走时问。
“如能把二子弄出来,一切听长官吩咐安排。”老旦说。
“好,那我抽空和余程万副军长说一声?”
“是,多谢……”老旦看着程虎进了军营,不知自己这话算不算数,他像是不得不说,又像是不说不好意思,可这话出口,是不是又埋下了什么不测的祸根呢?但话已出口,干脆就不在乎了,二子要是能这么鼓捣出来,保下一命,也是值得的。
等消息的这些天,老旦等人带着二伢子四处寻医,好医院去了,外国人的特好的医院也去了,医生仔细看过之后,又拍了片子,他们看着片子都摇摇头,二伢子的脑部有大块的淤血,能这个样子已经很不错了。他的脑损害可能源自于山崖坠落,又加上蛇毒引发感染,部分脑神经已经损坏,一块大脑正在塌缩,他会越来越疯,越来越……傻,可如果实施开颅手术危害更大,因为受伤部位太深,刀切下去一切难料,没准手术台上就死了。
老旦束手无策,宋川和马达愁眉紧锁。好歹有个中医愿意收留他,说只能试一试以毒攻毒,针上淬了蜂毒,扎三天放一下血,如此往复大概要一个月。但是老中医的话咬得死死的,不保证能治好,也可能更糟。
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老旦给他要了单间,让一个雇工伺候着,可二伢子不是那些昏迷的病人,他动不动就要蹦下来弄个鸡飞狗跳,就是马达守着他,还是常把这个诊所折腾得乱七八糟。这一日回来,二伢子在楼道里拉了泡屎,还抓起来糊了一墙,几个人正在和马达理论。
“这可怎么办?他疯起来我弄不住啊。”马达见宋川埋怨他,委屈地哭了。老旦去看二伢子,已经被老妈子们扒了个精光在洗。见老旦来了,他要从盆里蹦出来。“酒,酒!”他傻呵呵地叫着。
“给他点酒吧。”老旦回头说。
“医生不让。”马达说。
“少给一点儿,这么着怎么行,不让他喝点儿,他能把房子点了。”
一周过后,医生扎的针开始见效,只是不是好效果,二伢子变得痴呆起来,每天张着嘴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的吊扇咿咿呀呀,眼珠子都不带动的。医生说是用针锁了他的颈椎要穴,这是必经的过程。二伢子的脖子上放出黑黑的血,第一次黑得和墨汁一样。然后便是昏睡,睡得和死人一样。老旦不知所以,反复问那大夫,他到底是见好还是见坏了呢?
“真不好说,就是体内的毒能去了,那个脑子也不好说,中医虽然博大,但也有弄不了的……”
老旦按捺着火气,太阳穴鼓鼓地跳,情知这中医说的未必假。二伢子治成这个样子,原本该在意料之中的。
老旦给刘副院长去了电话,打了两次后打通了,刘副院长说得急促:“明天一早到办公室来,有办法,面谈。”
老旦觉得这是好消息,晚上便和宋川、马达在医院里喝起来,他们还把熟睡的二伢子拉在一起,喝几口就看他醒没醒。
“二子要是出来了,咱几个能凑一桌牌了。”老旦啃着一条鸡腿说,“你们俩以后想咋办?是在重庆待着呢,还是回部队去?”
“一直没想好,一提起回部队打仗,我就有点……怕。但是不去吧,心里又老不踏实。”马达皱着眉剥着一只咸鸭蛋说。
“我本来是想治好了二伢子,和他一起再琢磨这事的,可眼下他这个样,后面的事就没法说了,我不忍心把他一个人丢在这儿。”
“就跟我和二子一样啊,这小子,真让我挂念啊。等二伢子治完了这一阵子,不管效果好不好,我带他回湖南老家,黄家冲里有的是人照顾他。”老旦摸了摸二伢子的脑门,微微叹了口气,“黄家冲的人,一个都死不起了。”
第二天一早,老旦便来到法院,通报之后上了楼。刘副院长一脸焦容地等着他,见他来了便离了座,问他有没有吃早餐。他一声不吭地给他倒了咖啡,放了点心,摆弄了半天无关紧要的东西,才叹着气说:“老弟,郭二子的事只能按死刑判了,这是法院刑事委员会的决定,谁也改不了,虽然我是主办法官,但委员会一致认定死刑,我一个人反对也没用……”
老旦刚喝下一口滚烫的咖啡,竟觉得喝了一口冰水下去:“那……他死定了?”
“我只有一个办法,但你要能配合好。”刘副院长趴近他耳边说,“死刑十五天后执行,执行之前你找个人换进来,警察厅看守处有我的人,你想办法换一个替死鬼进来。”
“这……”老旦梗在沙发上,脑袋里嗡嗡作响,“去哪里找这样的替死鬼?”
“那只能你想办法,以前有人这么干过,找个乞丐打晕了,或是找个流浪汉打个半死,最好再割了舌头,往里面一扔没人认得他,你要是能找个和郭二子像的最好,找不到也没关系,拉去刑场之前人就基本弄死了,枪决只是个形式。”刘副院长说完犹豫了一下,“只是,你还要再花点钱……你知道,警察厅的人也要打点……”
“钱倒可以想办法,可是这人……这事有点伤天害理啊。”老旦放下茶杯,屁股针扎一样难受。
“老弟,非常之时要有非常之法,给兄弟救命,你还管那些作甚?不瞒你说,我在这个位子上,这种事见得多了……”刘副院长又给他倒上咖啡,还加了一勺糖,“还有十五天,你要在十天之内把这件事办好,准备好了打我电话,记住,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刘副院长说罢站起身来:“你先回去想想,我一会儿要开庭了,不能和你说了。”
老旦晕乎乎走下台阶,出了法院的大门。他暂且消化不了这个问题,便坐在法院旁的台阶上抽烟。法院前面是一条宽阔的街,地上有炸弹炸过的坑痕,对面一个银行的楼炸去一角,崭新的红砖填满了炸烂的缺口。街上的天空是蓝的,一丝云都没有地蓝着,除了用于防空的枕头样的大气球,便是空荡荡的蓝。街边的店铺支起阳伞,二楼以上的便挂出了招徕顾客的广告,那上面多是画得粉嫩的女人。抽完一支烟时,街上的人渐多起来,汽车响着喇叭,人力车响着铃铛,偶尔有肥胖的警察吹起笛子,那声音听着让人尿紧。穿着西装和长衫的男人们匆匆走过,化了浓妆的女人们走得更急,可她们仍会在商店橱窗前停下一阵,看着里面新挂出的衣服。街口那边有十几个脏猴一样的小孩,或坐或站,每人拿着一个破碗伸向来去的行人。他们并无悲戚之色,有的还乐呵着,为伙伴流出的鼻涕或是露出的鸡鸡哈哈大笑。
老旦又点了根烟,他在这普通的早晨倍感茫然。这是一座战争中的都城,是支撑全国抗战的大脑,有着他没见过的大气和繁华,却也藏着他不能理解的黑暗。它们比战场上的鬼子更为可怕,让他开始质疑那么多弟兄为这个国家牺牲的意义。
“二子,你看你,搅和了多大的一件事儿呦。”老旦扔掉烟头,费力起身,马路对面的宋川看到了他,忙开车转了过来。老旦上了车,装作没事人一样说:“走吧,咱瞎转转,哪儿热闹就去哪儿。”
宋川转着眼珠儿开了车,在繁华的街头缓缓前进。老旦看着这陌生的城市,繁华下掩不住战争的疮痍。听说去年鬼子大规模轰炸重庆,死了很多人。老旦又看到一家电影院,正在上映新的爱情电影,街上的人该哭的哭,该笑的笑,该发愣的发愣。警察驱赶着乞丐,锃亮的轿车将光鲜的人放在酒店门口。商场门口仍有卖花的姑娘,几个打扮入时的女人指着橱窗在兴奋地交谈。这一路的细看让他有异样的感觉,这世界,这中国,这都城,其实远不是他想的那样,他和那些战死的弟兄们,只是这浮在水面的蝼蚁,他们就是为战而战的,而那些深黑的湖底,藏着这世界深不见底的真相,再多的血仍只能染红它的表面。
“你看,日本人。”宋川指着一辆车说。车上正跳下一些穿日军军装的人,有的捆着双手,大多面无表情。
“是俘虏吧。”老旦回过神,说,“他们也愿意当俘虏了?看来鬼子的心劲儿是不行了。”
“嗯,我们在缅甸捉了他们好几百个,长官嫌带回国麻烦,吃的喝的都不够,看着他们又可恨,就让我们全宰了,站在河边,机枪一扫,干净利索。”
老旦闻听,浑身打了个寒颤,这情景似曾相识,虽然是鬼子,仍听得他心头发瘆。
“停一下,看看什么来路。”老旦心里一动,鬼子,是鬼子呢。他轻轻跳下车,走到开车的司机旁边问:“老兄,这鬼子哪儿来的?看着那么惨兮兮的?”
“这些?嗨,可不是吗?这些都是鬼子那边的囚犯,就是他们自己关自己的人,什么原因还不知道,据说有的是反战,有的是畏战,也有的是共产党员……我不太清楚,情报科的人大概要一个个审,照我看啊,那真是浪费时间,也浪费粮食,直接捆起来扔江里就拉倒了,和鬼子还讲究什么?”
“就是的,鬼子都不要的,咱干吗捡这儿破烂儿?”老旦东瞧西看,见一个军官拿着登记本在点人头,便靠上去伺机搭话。鬼子一个个下来,有的胡子老长老长,也有的头发乱成了草,可就有那么一个还光鲜如战场上一般,他利利索索地跳下来,戴着锃亮的手铐。他一落地就被老旦认将出来,他也定是认出了一身军装的老旦。这人只在眉宇之间多了道鲜红的伤痕,除此之外,他还是那个冷酷的服部大雄。
老旦看着这家伙,又看看他手上的铐子,嘿嘿笑了一下:“是你个球啊?”说罢他挥拳便打,服部侧身躲过,老旦骂了句娘,欺负他无法还手,干脆跳起来双拳暴打。服部举着双手招架,但还是挨了他几拳。一群人上来揪开了他,登记的军官呵斥道:“哪来的?干什么你?把人打坏了你去给上面交代?”
“服部鬼子,俺日你奶奶,你也有今天?冤家路窄,老子今天非宰了你不可!”老旦不管不顾地又要上去,被几个粗壮的兵架住了。
“怎么,你认识他?”登记的兵走来诧异道。
“他化成灰让尿冲了俺也认得,俺多少弟兄死在他的手上。”老旦恶狠狠地瞪着服部,抽空飞出一脚,从服部身边滑过。服部不咸不淡地看着他,立正,浅浅地鞠了一躬:“对不起,这是战争。”
“你妈逼的战争,你们不来,哪有战争?”老旦依然大骂。宋川已经下了车拦着他:“怎么了这是?咱别误了正事。”
“你是哪个部队的?这批人前面抓得不清不楚的,好多人搞不清楚是干吗的,能不能帮我们审一审?你的部队由我们情报部门去通融。”登记的军官对他敬礼道,“我是卫戍司令部情报处一科科长冯冉,看你戴着的章……阁下也是军官吧?”
“俺曾是74军57师169团的,带兵守卫常德东门,对面就是这个王八蛋!服部,你妈逼的,老子的阵地你打下来了吗?怎么后来不见你上来了?老子一直在等你哪!”老旦指着嘴角流血的服部说。服部看来不想回答,只冷冷地笑了下,径直跟着队伍向里面走去。老旦怎能放他,又要去踹,却被那军官拦住了。
“老兄,老兄且慢……既是如此,帮我们做个记录,这帮鬼子都是他们的罪犯,抓的时候就全戴着铐子,你要认得这个,帮着一起审审,你解你的恨,我交我的差,这些鬼子我估计反正都要枪毙的,咱就是走个过场,我再给你开一份辛苦酬劳,如何?”冯冉说得恳切,手抓着老旦不放。老旦本不想干这事,但一听他后半句,心中一动,眼珠一转,便应下了。
老旦应下此事,要让宋川回去照看一下二伢子。冯冉说明天再来就行,这些鬼子先饿一天,审的时候还省点力。
二伢子情况继续恶化,这才几天,眼都睁不开了。他气息微弱,嘴唇和手背上长满奇怪的痂,因为汗多天热,他背后和腰臀上出现大面积的褥疮。大夫说这是在向外发毒,不知他能不能挺得过去。老旦看着心急,却也只能给二伢子擦擦汗,喂口水,看着他后脖颈子上发黑的针叹着气。
“这么活着,真比死了还难受啊。”老旦说。宋川和马达无声地看着二伢子,两人都累成焦黄的脸。
第二天去了情报科,老旦立刻知道了冯冉头疼的原因。几乎每个鬼子都凶得和狗一样,这些家伙虽然被自己人抓起来,却仍把国民政府看作敌人,反正是不合作。情报科的人也不含糊,将他们打得血糊糊的,鼻梁不知打断多少。冯冉被吐了一脸血唾沫,正气得要踹人,见老旦来了,就像看到了救星,忙给他倒了茶,二人坐下抽烟。
“除了那个服部大雄,一个个都和疯狗一样,什么都不说也就罢了,还要咬人,还要吐唾沫,真是不可救药!你看我这一上午了,本子上除了姓名,几乎啥也没记下来。”冯冉举着一个小本子给老旦看,果然干净得和擦屁股纸一样。
“他啥也不说?”老旦纳闷道。
“嗯,他不闹不叫,嘴就和缝上了一样,报了名号和部队番号,就一句都没了。唉,这真是个苦差事,早知道我还不如去前线呢……”冯冉挠着头,无可奈何地点起烟。
“咱一起问问吧?”老旦又觉得血热起来。
“你别再打他就行……这个鬼子不是不能打,只是不能像……你那样打,我没让你打的时候你就不能打,行不?我们打的鬼子擦完了还干干净净的,你不能让他看着像受了刑一样,上面现在讲究着呢,什么都要按规矩来。”冯冉打开本子的新的一页,说,“进去之前,先告诉我你是何方神圣,姓甚名谁吧?”
服部大雄端正坐在铁凳子上,军服和衬衫早已肮脏,却仍整齐地穿着。少了军刀的他并未少去强悍,眉宇之间仍是杀气腾腾,只是眼神带着落寞,阴阴的目光里带着老旦不曾见过的茫然。见老旦跷着腿斜着眼坐在他的面前,他嘴角微翘,冷冷挤出一个笑。
“你都这步田地了,就别装蒜了。”老旦调侃道。
“你的田地未必比我好吧?”服部淡淡地说。老旦惊讶于他的洞察力,他如何看出来的呢?“你们57师功亏一篑,常德还是被我们占了。”
“不就占了两天?然后被我们的援军差点打废了,我们那叫撤退,任务完成了,你们占个烂城,就是要瓮中捉鳖。”老旦说着他不太懂的事,但占领常德的鬼子险些被围歼却是事实。
“那是另一回事,和我没有关系了。要不是美军轰炸了我们的机场,你们未必能赢了这一仗。”服部颇为不服。
“哪有那么多要不是?输了就是输了。说说看,你怎么……成了自己人的阶下囚?早听说鸡窝有倒灶的,鬼子窝原来也这么搞?”老旦拿出一支烟,想递给他,却塞进了自己的嘴。他此刻全无愤怒,这平静令他奇怪,战场上的仇敌,恨不得将他刀劈几块的,坐到对面时却变成一个完整的人。他看着颇为落魄的服部大雄,为自己强撑起来的胜利者姿态脸红起来。谁输了,谁赢了?你的境遇又比他好多少?二子还在死牢之中,二伢子已经濒临绝境,这场战争除了打烂那么多城市,杀死那么多生命,又留下多少能回味的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