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本人是原日军第13师团的主力部队,收编后本来要回国,我们和国民党打起来了,国民政府也顾不上了,还把不少日军收编进国军部队。我们也收了些,东北野战军多一些,华野这边比较少……这我要提醒二位,他们虽然以前是鬼子,现在可是同志,是立了战功的,两百多人打剩下这七八十个,也真挺不容易的,个个是好兵。”裘参谋递给老旦一本名册,“人都在这上面,交给你了……”他又扭头对门外说,“叫服部连长进来。”
老旦只觉脑袋一涨,心一阵狂跳,一个声音在耳边喊着:不是他,不是他!
帘子一掀,一个高大的人钻了进来,眉毛胡子上满是冰碴,他摘去棉帽子,露出满是伤痕的头和深陷的眼窝,憔悴之下,那双阴森的眼更显死气。没错,是服部大雄,那个本来要回国的家伙。
“服部?真是你?”老旦脱口而出。
“首长好!”服部敬了个礼,像不认识他一样,这么古怪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和活见鬼一样。
“你们认识?”裘参谋惊道。王皓两边看看,没说话。
“是,认识,以前交过手……”老旦怔怔地看着服部。服部却像个死人一样,眼珠子都不动。
“哦,以前的事都过去了,现在大家是同志,都在为解放全中国并肩作战。好了,我还有事先回团部了,你们来筹划进攻,一个小时内,必须拿下阵地,打通全旅追击路线。”
“是!”老旦、王皓和服部大雄一起敬礼道。
二子回来了,这次伤了胳膊,也伤了信心。“旦哥,我上不去,对面的是……”他看到了一边站立的服部大雄,一只眼都要瞪爆了,他指着服部的脸说不出话。
“服部,你不是回国了吗?怎么到这儿来了?你还认得我不?俺是老旦。”老旦轻轻扶着他的胳膊。
“认得,我当然认得。”服部淡淡地说,毫无相遇的惊讶,就像昨天才和老旦分开一样,“回不去,得打完了这战争才能回去……请指派任务吧……”他说完了直挺挺站在那儿,任脸上的冰碴融化成肮脏的水。
“这不是你们的仗,这是俺们中国人的事,你掺和个啥?杀中国人你有瘾是么?”老旦的怒气正在升腾。
“我不想这么做,但是没办法。”服部抬起了头,“不帮你们,也是帮国民政府,这是我们回家的代价……你不也没回去?还到了解放军这边。”
“老子的仗,用不着你来帮!”老旦有些气急败坏。
“我只能服从命令……”服部说,他看了王皓一眼,“你们也是。”
“他说得对,老旦,我们必须服从命令。”王皓不动声色,他又看着服部说,“服部大雄同志,你们刚到,现在就可以向敌人进攻吗?”
“可以,给战士们喝一口酒就好,什么酒都行。”服部大雄立正道。
“除了这个,还需要什么?”王皓见老旦阴着脸,便继续问道。
“上次战斗,我的军刀丢了,不知能否给我一把军刀?”服部大雄穿着解放军的衣服,腰间要是挂着这个,真会有些滑稽。老旦走到一边抽烟,不想搭理这个服部。二子冷冷地看着服部,此时才说:“拿着刀才像鬼子是吧?”
“郭二子连长,住口!”王皓呵斥道,“2连长那里有把军刀,要过来!”
二子撅着嘴去了。王皓走到老旦身边说:“生生气就行了,别误了正事儿,还要拿下阵地呢,走,我们去给他们打打气。”
七十九个“日本解放军”笔直站着,一个个都和服部那么惨兮兮的。老旦看不到他们眼中的生气,就好像在检阅一群早没了魂儿的行尸走肉。有个鬼子战士瑟瑟发抖,约摸二十岁上下,老旦看着他冻红的脸,抓起他的手看了看,他的右手还剩食指和中指,那三个指头都是冻掉的。老旦叹了口气,心疼地握了握,知道他这点温度根本暖和不了这个日本孩子。
“拿酒来!”老旦对杨北万喊。几个战士抬出了热好的一坛酒,开始给大家分。碗不够,他们一人两口地传着,默默地喝着,一坛酒全喝掉了。服部喝了小半碗,他们整齐地将碗摞在地上,全不似很多部队装蒜似的砸了。
二子拿来了军刀,递给老旦。王皓擦擦鼻子,对这些日本新战士说:“面前的敌人很顽强,我们在上午的进攻未见成效……”他停下来,似乎在斟酌着语句,“你们都曾是鬼子,我和老解放营长都曾与你们交过手,但那是历史了,你们现在是愿意帮助中国人民走向民主和平的共产主义战士,我代表全营谢谢你们,希望你们勇敢作战,拿下敌人的阵地,我们给大家庆功。”
“敬礼!”服部大雄低吼一声,日本战士们哗地立正敬礼。老旦看着一脸冰霜的服部,猛然间百感抓心,他咬着嘴唇走到服部面前,慢慢捧起军刀:“以前的不说了,刀给你,拿下阵地,俺请你喝酒。”
服部双手平端,恭敬地接过了刀,他看着老旦,眼中泛起淡淡的泪,他捧着刀后退一步,对老旦鞠了一躬。
服部大雄带人上去了。他们灵巧地分散,快步跑向敌人的阵地。迫击炮开始轰击,准确地落在敌人阵地上,当枪声响起的时候,老旦看见服部直起身来,对着他的战士们喊着日语,老旦知道两个简单的词,而最后那个听不懂。“前进!牺牲……”
“旦哥,刚才没说完……”二子拉着他说,“对面的敌人……也是鬼子。”
老旦和王皓都愣住了,老旦拿起望远镜看了下,骂骂咧咧地扔了,一把抓住二子的脖领子:“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不早告诉他?”
“一是没顾上,二呢……让他们自己打打呗,省得咱费事了。”二子无辜地说,“鬼子打鬼子,不是挺好?”
“你混账!他们的鬼子和我们的鬼子是一回事吗?”王皓急了,但很快发觉说得不对,立刻改口道,“我们这边的以前是鬼子,现在是解放军,他们那边以前是鬼子,现在是国民党反动派,你怎么能这么说呢?”
“鬼子就是鬼子,只要还在中国,啥时候都是鬼子,这是他们欠咱的……”二子不服,扭过脸去说,“鬼子换了身衣服,这仇就能忘了?你们忘得了,我可忘不了!”二子一把挣开了老旦。王皓大怒,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好你个郭二子,敢在这时候破坏军心,抵抗军令,你好大的胆!”
老旦顿觉不妙,却又不舍得再打二子,忙一把推他出去:“少废话,赶紧让3连火力支援,上去掩护。”
二子自然知趣,趁势钻了出去,老旦对涨红了脸的王皓说:“算了,也怪咱没搞清楚,早知道都是日本人,让服部劝降多好?”
二人走到壕沟边看向战场,双方交火激烈,老旦能看到服部挥舞的战刀。他们定是到了很近的距离,竟然端着刺刀上了,对方也端着刺刀杀过来。老旦颇不忍心看下去,拿望远镜的手颤抖着,他看见二子又带着几十个人上去了,知道阵地应该能拿下来。
“走吧,咱也上去!”老旦对王皓说。
“好,一股劲儿推了他!”王皓扔下望远镜,对着战壕里喊道,“没事儿的都跟我们上去!”
老旦和王皓快步跑去。枪声停了,老旦心里沉甸甸的,他拿出狠劲儿来跑着,他总觉得不太对劲。
阵地已经占领,满地都是死尸,二子等人围成一圈,默不作声地站着。
“怎么回事?赶紧占领阵地啊?”王皓气喘着追上来道。
“教导员,都死了,他们都死了……”一个排长抖着腿说。
老旦分开众人,见两人抱着跪在地上,穿着解放军棉衣的服部大雄用刀穿透了对方,穿着国民党衣服的对方也刺穿了他。而他们紧紧抱在一起,像多年未见的好友。殷红的血在雪地上形成环状,仿佛猩红的毯子。老旦忙跪下去看服部大雄,他靠在对方肩膀上的头一动不动,眼睛微微睁着,泪水在眼里冻成晶莹的冰花,他似乎在看着遥远的东方,也似乎什么都没看。老旦被他这什么都没有的眼神刺疼了心,不由得摸着他那颗倔强的头,死去也只片刻,他便已经如此冰冷。老旦轻轻抹下了他的眼帘,感到那些成冰的泪水在他手心里融化。老旦又扶起另一人的头,啊呀一下子认出了,这竟是一直跟着服部大雄的那个凶巴巴的鬼子军官,天哪,这和武白生和他弟弟的相遇简直一样啊。
“他们打着打着就明白了,然后都疯了,一对对抱起来互相捅,孤零零的几个也拉了手榴弹……我们到的时候就这样了……”3连的杨飞排长说。
“分清敌我,将烈士们抬回去安葬!”王皓的声音也抖起来,但那必不是伤心,而是面对这绝望赴死的震撼。
“都葬在一起吧,他们是一家人……”老旦站起来说。他仍看着再不会动的服部大雄,万语千言堵在胸口,他已经不恨这个人,他比自己还要可怜。
“教导员,你懂一些日语,他喊了三句,前两个俺听得懂,最后喊的那句是什么?”
“回家……”王皓低着头说。
悲伤瞬间击垮了老旦,泪水倾盆而下,老旦无声地举起了手,对着服部大雄敬礼,战士们也举起右手,送他们最后一程。站在对面的二子早已无话可说,脸上甚至带出罕见的羞愧,他绷直了身体敬着礼,像给常德死去的国军弟兄们那么庄重。
“服部,回家吧……”老旦轻轻说。
淮海之战结束了。全旅通过了3营打下的阵地,没追多远便遭遇敌军,整整一个团等在远处,向着追来的独立旅举起双手。老旦的3营也参加了追击,见此情形他颇为纳闷,既然要投降,为何还要让日本人打阻击?
没人给他答案,也没人对此在意,新俘虏们不像以往那般哭丧着脸,一过来就有说有笑的,听说他们此举不算投降,而算起义,是为了鼓励更多的敌人这样。老旦看着那些无所谓的家伙,肚子里烧起隐隐的火。王皓才不管这个,他又在向肖道成敲边鼓,想收了这些俘虏成立一个新的团。肖道成否决了他的提议,说立功营太扎眼了,窜得太快不好。
这是久违的惬意,几战余生的战士们放松着紧张的腿脚和神经,最冷的冬天要过去了,春天和希望一样遥遥在望。战斗还将继续,但不是明天,也许是下个月,也许是下半年。淮海这片战场将只剩白雪之下的尸骨。
俘虏太多,吃喝拉撒改编遣散,全是头疼事儿,麻烦全归政工部门,也真难为了这些人,就是养着十几万头猪,那也不是个省心活儿呀。老旦这边补充了两个连的俘虏,生瓜蛋子比较多,能吃能拉不成器,老旦将他们交给几个连长,训练最基本的战斗技能。半个月下来,老兵居然不少上了膘,杨北万下巴饱满,腰围暴涨,棉裤撑得像小了两号,半夜红着脸悄悄来找老旦。老旦拿出一条准备带回家的新棉裤给了他,黑着脸说明白是借,有了新裤子立刻就还。
大平原枪炮消散,积雪渐退,难得的清闲之后,老旦又开始莫名烦躁,是南下还是回家,什么时候能有个准信儿呢?王皓似乎看出端倪,就撺掇着他练兵,没事就练,再不累就唱歌,还不累,那就上课吧。
王皓又学了新东西,说得一套套的,他讲到共产党将要实施的土地改革和军功奖励政策,战士们个个眼睛睁得溜圆,嘴巴张得老大。天底下竟有这样的好事?大户人家的田地可以分给自己种?永远不用归还?这一代代传下来的规矩可不是这样的。田地是农民的命根,可有没有地那是你的造化决定的,要是祖上积德能留下几亩地,这辈子好歹也能过个安生。没地的挣钱去买地娶女人养娃续香火是雷打不动的祖训;有地的也不一定好,要是男人没用,折腾不出个模样,弄得家业寒酸人丁零落,那地也养不起,多半只能租卖了。有钱有势的大户人家往往举着票子来买这些半死不活的地,雇上长工耕种。这简直是毋庸置疑的常识,早在大清和民国年间就是这个样子,是天经地义的现实。大家今天才知道,这种状态并不合理,是旧社会的毒瘤,是地主和劣绅对广大贫苦人民的早有预谋的剥削,是忍无可忍的必须改变的旧制度。“无产阶级当家做主”这八个字,让战士们听得心花怒放,夜不能寝。他们开始在被窝里打起各自的算盘,琢磨得饭也忘了吃,屎也忘了拉,二子还在地上摆烟头来计算几亩地可以给他带来的变化。老旦听得也极认真,心里不由得盘算:老子要是能打成个团长,那共产党会给多少亩地和多少头牛哩?
尽管还不能完全领会王皓所描绘的新中国之宏图美景,对共产党所承诺的分田到户也还不敢全部相信,但是大家对他所描绘的战争前景却笃信不疑。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得中原者得天下,共产党如今二者皆得!强大的、“武装到牙齿”的国民政府军队被解放军打得落花流水,长江以北的大半个中国已经解放,两百万解放大军虎视眈眈地看着那半个中国。老蒋赖以自豪的五大主力都完蛋了,一个个在抗日战争中功名显赫的将帅或死或败,解放军在一年之内吹气球般壮大,数量上已经全面超过国军。而毛主席丝毫没有和老蒋罢休的意思,听说中野和华野的大部纵队已经在向南开拔了,完成了俘虏的改编,独立旅归属的纵队也将出发。3营又补充了新的枪支弹药,有大批刚缴获来的美制冲锋枪,老旦对这些亮油油的东西印象深刻,就在几个月前,他还用那“他母孙”打死了十几个解放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