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完收入《圣诞节的故事》里的七部中篇小说。这部书收了八部中篇,它们是:梅里美的《卡门》、杜拉斯的《琴声如诉》、奈保尔的《圣诞节的故事》、麦克勒斯的《伤心咖啡馆之歌》、纳博科夫的《小矮人》、皮利尼亚克的《红木》、村上春树的《发条鸟和星期二的女人们》、马尔克斯的《枯枝败叶》。除《枯枝败叶》,我都读过了。最喜欢的是《伤心咖啡馆之歌》。《红木》是一篇有力量的小说,《小矮人》也写得不错,但还不能表现出大师的风采。马尔克斯的小说之所以没读完,是因为我觉得它不像作者的名篇《百年孤独》那样,从细节中表现出神秘的穿透力,《枯枝败叶》的表现手法是现代派的,越是现代派作品,越要呈现真实而坚强的细节。略萨在论及小说的时候,特别强调“说服力”,认为要是一部小说没有强大的说服力,就谈不上价值。而说服力是由真实可感的细节来支撑的。
标榜的现代主义写法最让我不能忍受的地方,就是对小说的细节进行模糊,对小说的意义进行消解,制造小说意义的“绝对空白”。而一切伟大的艺术,都应该如黑格尔所言,“在本质上是一个问题……一种向情感和思想发出的呼吁”;昆德拉说得更明白:小说是“思想的召唤”,小说家是以“光彩夺目的智慧”,做出“精神上的最高综合”。科克托也认为:“想象倘若没有附着在固定的主题上,就会轻易消逝得无影无踪。”而标榜的现代主义,却在呈现世界多重意义的幌子下,对“意义”横加排斥。其结果,只能是造成小说的“主体性黄昏”。作者退出小说的最终结果,就是读者退出小说。
喧闹了半个世纪的拉美“文学爆炸”,而今也开始回归。后现代派作家埃克托尔·阿瓦德说:“‘文学爆炸’,不能归属于正常,只是个特例,而现在我们又回到正常。”他所谓的“正常”,墨西哥当今代表作家帕切科用他的诗歌作了解读,他的诗是“清晰的表述而非修辞的堆砌,重在意义的体现和价值的判断而非形式的矫揉造作”,他以富有想象力的方式,剖析日常生活,承载社会伦理。
我赞成莫泊桑的话,他说,读一部小说,如果根本就不知道作家要写什么,就不必读了。托尔斯泰说:“小说如果采用简洁、朴实的叙述引起了大多数人的共鸣,就是好的;如果以精致、冗长的方式唤起少数人的独特感受,就是坏的。”我们阅读一部小说,不仅看到了文字刻画出的世界,更看到了写作者的面貌,因此托尔斯泰又说:“一个艺术家无论描写什么,无论是圣徒,还是强盗、帝王、奴仆,我们探求和见到的只是艺术家本人的灵魂。”托尔斯泰由此出发,坚定地认为,一个对世界没有明确价值判断的作家,特别是那些认为这种判断根本不需要的人,就不可能创作出艺术作品。
今天雍国泰教授来家,表达了类似的观点。他说,艺术必须让人看得懂。他儿子家里挂着一幅画,是某大学艺术学院副院长画的,上边一个黑色的正方形,中间一个紫色的菱形,下边又是一个黑色的正方形,他认为这种摆几何图形的画法,不是艺术。不管你把它解释得多么高深,也不能称之为艺术。这就正如伙食团的账本不是艺术一样。将伙食团的账本拿出来看,前天的豌豆五角钱一斤,今天变成了八角——这体现了物价的涨落。去年这时节只能买到萝卜、白菜、红苕和猪肉,今年既能买到猪肉,还能买到羊肉、牛肉和狗肉——这体现了物质的丰富和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账本的确反映了这些内容,但能不能说它是艺术呢?当然不能。有很多文学作品,读了几十分钟还不知所云,这是不好的文学。葡萄、苹果、梨子,只要放进嘴里,就知道它们各自的味道,文学同理。
最高级的艺术,必须是能让人看得懂的。你懂了它的一部分,却又永远懂不透它。《红楼梦》如此,《安娜·卡列尼娜》如此,《蒙娜丽莎》如此,杨丽萍的舞蹈也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