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过抛开托尔斯泰,结果还是要去读他,读他时有一种异常分明的感觉:托尔斯泰正举着一把铁锹,在我灵魂里挖掘沟渠,他每挖一锹下去,都立即引来一股清澈之水,在新成的沟渠中欢乐地流淌。读他的小说如此,读他的文论同样如此。这是一种多么美妙的感觉。
当一部艺术作品没有感染我们的时候,我们就无法理解它。托尔斯泰阐释艺术的这个论断,我相信是千真万确的。小说之所以成为艺术,是因为写作者有了自己深刻体验的情感,并以恰当的方式把这种情感真诚地表达出来,之后又去感染了读者。被感染本身就是理解,没有感染,就谈不上理解。凭借经验冷漠无情地制造出来的作品,无法进入读者的内心。也就是说,它是定格在某一时间点上的死物,而非活的艺术——活的艺术总是从一个生命进入另一个生命,随着时间的推移,它的价值在不断扩大,能量在不断增长,就像一棵树在四季更迭中变得枝繁叶茂,欣欣向荣。
托尔斯泰不是那种具有文本意义的作家,他教会我的,是文学的高贵和庄严。他以整个生命的严肃来从事他的写作。他让书中的每一个人都有各自生活的理由,充分展示小说可能达到的宽阔度,即使写一匹马、一条狗、一只鸟,他也先到那马心、狗心和鸟心里去活过一遍才下笔。由此可见,只要具备深厚的人文情怀,并对世间万象有着深刻的洞悉,形式就会自然而然地产生;同时也证明,托尔斯泰并非不具备文本意义。他的准确和笃定,可以说无与伦比。我读《安娜·卡列尼娜》时,老是弄不清他的结构,为什么他随手就把一条线索扔了,过了很长时间,又随手把那条线索拾起来,而你根本感觉不到其中的断裂,那条大河始终都在流动。后来的某一天,我去外地开会,会议结束旅游,进一家寺庙,那家寺庙在千余步石梯之上,爬上顶端,我回过头,见路两旁的高大松柏,在头顶枝叶交合,形成穹隆,恢弘、深远,这时候,我马上想到了托尔斯泰的小说。我好像理解了他小说的结构。
能帮助你提高技术的书,很多;能帮助你灵魂升华的书,很少。两种书都要读,但常读的书,放在枕边的书,可以将其当成跟吃饭一样重要的书,是后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