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经常想起我过去所处的环境。那是一个被大山主宰的世界。我读中学的时候,夏季月明之夜,跟哥及村里的小伙子们一起,从海拔800米高山下到河底,跳进水里洗澡。水很浅,滩上更浅,水像乳白色的月光融化而成,光着身子浸泡其中,有一种难以言传的安详。
我情感倾诉的对象,是生养我的、为我一生所热爱的乡间,然而我的事业不可能在乡间完成,我进入了城市,那个川、陕、鄂、渝四省市交界的中等城市。从元稹描述的螓蟒遍地、虎豹叩门的蛮荒野地发展到现在的模样,可见这座城市也有其坚韧和可歌可泣的一面,但由于我毕业后一半的时间都干着记者的行当,与浮在那城市里的表皮人物接触更多,使我感觉到,这群人无法传承那片土地的精神种子,而我,如果继续在那里待下去,不久的将来,也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人的退化是可怕的,人入狼谷,数年后就会如狼一般四肢行走,尖声嗥叫,并从本质上变成狼,——有谁听说狼入人窝,数年后就变成了人的?我必须离开,有了距离感,我才更能把握那片土地的精神实质。
可“离开”究竟是艰难的。现在,我在北京。午睡的时候,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中,我四处找工作,一会儿石家庄,一会儿北京城。虽有许多意向性的去处,却没有人愿意收容我。一切都是灰暗的。凄风苦雨,前路茫茫。如果是我一个人,我会挺过去,可是,在我面前的不远处,有一双哀伤的眼睛。那是父亲的眼睛。他还是送我读书上学时的模样,衣衫褴褛,面容愁惨。当我与那双眼睛对视的时候,我的心禁不住滴血……吃罢晚饭,老半天投入不了工作,脑子里尽是幻象。我想,要是我几年之后才回去,父亲已经老迈,说不定还要拄着拐杖才能行走,我将怎样面对那张苍老的脸!
晚上睡觉,刚有睡意,突然心里一痛。那是因为我想起了故乡。
那个被我厌弃了的故乡啊。
再也睡不着了,故乡的每一个人,每一条街,每一种声音和气味,都那么鲜明那么执着那么热烈那么充满温情地切入我。外面下着小雨,那是故乡的指尖和舌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