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记事开始,卖劝世文那个老头就在那里了。他随身永远只有三件东西:一张写着“行善弃恶、敬老爱幼”字样的红布横幅;一面旧时道士们常用来唱道情的竹鼓;一堆用传统的木版印刷的《养儿难》、《孝经》、《莫生气》、《善恶因果报》等小册子,偶尔还有几本《增广》和《声律启蒙》。所有的东西加在一起,给100元还要找零。这是我所见过的最小规模的生意,仅比乞丐和算命先生强——稍稍讲究点的算命人,小摊上胡乱放个铜财神,就能轻易把他比下去。
他究竟靠什么来生存?这个问题曾经困扰过我好多年,以至于我对他的行为特别地留意和关注。我曾经不下二十次长时间地关注他的小摊,但在我观察的几十分钟甚至更长时间里,从没看过他卖出过一本小册子。倒是偶尔有人停下来听他唱“养儿才知父母恩”,“只有豺狼不认娘”,这些人大多是没什么购买力的乡下老人,他们偶尔会被他唱的内容感动,给他留下一个鸡蛋或广柑,但真正花1元钱买小册子的并不多。
从他演唱的内容中,我感觉他似乎是个受过什么刺激的人,要么是妻子背叛,要么是儿孙忤逆。但知道内情的茶友却不这么看,他们说:这个老头姓刘,住在离城15里地的车家辗,家里有两个儿子,一个在种大棚蔬菜,一个在跑运输,对他都很好。
这种说法得到我所看到的场景证实。我曾经看到他的两个儿子,一个来给他送饭,一个用三轮摩托把他送进城。这样的情景让我担着的一颗心落下地来:此前,我曾担心过他的生计,也曾担心他是一个受了委曲求告无门,多年如一日无望地在街边摆地摊告地状的可怜人。很庆幸,他不是!但他的外形实在太像了。
在我记忆中,他的相貌和装束从来没有变过。除了头发由最初的灰黑变成了银白之外,他的老蓝布长衫和黑色围裙已像肌肤一样与他融为一体。他的眼神很忧伤,特别是在唱到现今世上不尊敬父母、贪财好色、不节俭、人与人之间不信任不团结时,眼里充满了绝望。
他的绝望眼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我心中的一个最最凄冷的意象。在他身后,高楼在疯长,人们的欲望在疯长,整个城市,惟一收缩的,是人们的良知和女人裙子的长度。这些,都是卖劝世文那个老人不愿看到的。但最终,他没有如愿引来他想劝的人们,听一听或看一看他的劝世文。
据说早年间他也是有同行的,但后来大家都改行了。有的去印《素女经》、《房事养生》去了,有的则是去印《周公解梦》、《猪年运程》。虽然生意也不算太火,但读者倒也还不少。这,是让卖劝世文老人最感痛苦的。一度时期,连他的儿子也为他难过,还专门拿钱请人去帮忙买他的劝世文。但儿子们的小花招很快被老人识破,因为他们做得太过了,那天一口气卖出20本,比一年都还多。
老人也曾想过为儿子们减轻些负担,他打算重操旧业,找出当年祖传的印版来替人印家谱,以解决自己只消耗不生产的问题。很快,就有人找上门来,这些人大多是乡里新富起来的人们,他们出手大方,但每每都有些奇怪的要求,比如,姓刘的总想把刘玄德改成自己的祖宗;姓朱就想扯上朱元璋。这些在他们看来是小小改动的地方,却是卖劝世文老人认为不能超越的底线。最后,印家谱的生意没做成,老人的摊上,又多出一本《诚信做人》的劝世文……
后来,我出门打工,再没有看到过卖劝世文的那个老人。前年回家乡时,小城已完全变了样,一幢幢簇新的披着瓷砖的房子间,一辆辆崭新的挂着新牌的车辆在狂奔,街上最兴旺的是自动麻将机厅和酒楼,人们醉醺醺的眼神,比霓虹灯还刺眼。老人当初卖劝世文的地方,变成一幅巨大的丰乳广告牌……
我向人们打听那个卖劝世文的老人,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有的人甚至根本不知道,我们这座小城,曾经有过这样一个人。他们疑惑的眼神,甚至让我怀疑,那个老人和他的劝世文,是不是我头脑中的一段幻影——像我那曾经清秀宁静的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