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令墨哽咽一声,捏着抽屉中的信件一会儿拿起一会儿放下。令乾的话还在他耳边回想,过去的教诲依然记在心里,可什么也抵不过心底的欲望,想要堂堂正正站在哥哥身边对着外人说他是夏令乾弟弟的欲望。
白鹭书院是北定城的缩影。每一位学子的身份地位决定了在书院中的荣华,才貌双全固然重要,可也抵不过一个世家嫡子的头衔。
夏令墨从小就知道自己是庶出,这一点夏家没有人隐瞒,也不会隐瞒。
夏家三房中,夏黎氏时时将他带在身边,不容许任何人欺辱他讽刺他,姐姐们性情各异却对他包容甚多,夏令乾却是他那小小心灵中最重要的人。那年的变故,亲生母亲的疯狂让他害怕,黑暗、尖叫、孤独、寒冷一直都萦绕在心底,是夏令乾将他抱在怀里一点点带领着他走了出来,他以为那就是自己的全部。
可进入了白鹭书院之后才知道,一切都是幻影。一件事情,书院中的学子们可以从中推测出几十种可能,对方的真实意图到底是善良还是邪恶,让他分辨不清,让他迷失了方向。夏令乾的背影成了他的唯一的依靠,夏令乾的手掌是他感觉最温暖的地方,一次次将他牵入光明。他依赖哥哥,羡慕哥哥也敬重哥哥,他更加想要对着书院中的人大声说:“我是夏令乾的弟弟。”
夏令乾在的时候,众人自然含笑点头。夏令乾不在的时候,别人会明里暗里讽刺提醒:夏令墨不是嫡系的孩子,他的生母是个妾室,还是一个疯了的女人。
小时候他会大喊大叫,冲过去扑倒对方,用着小小的手臂争取自己的地位。有人会给夏家面子,有人却不会。他总是受伤,胸前后背腿上到处都是青紫,脸上还白白净净如璞玉。一切都是在暗中进行,他不敢告诉哥哥,自己被人欺负了,因为是他首先发动攻击;他也不敢告诉夏黎氏,因为娘亲对子女非常严厉,他听过大姐成长的经历,他害怕;明察秋毫的二姐夏令姝是个精怪的人,每次都会在他咬牙坚持的时候亲自送来药物,摸摸她的头说男子汉要坚强。他认为自己很苦,转头就看见大姐被人冷嘲热讽设计陷害,大姐那隐藏在袖中颤抖的手和面上和善的微笑让他震惊。啊,原来,这就是成长。之后,他学会了不动声色的去惩罚别人,成效很好。
人总有想要的东西,你越是想要越是得不到,越是得不到就越是渴望。他想要站在哥哥姐姐们的身边,骄傲的说:我是你们的弟弟,我不是妾室的孩子。
每当大声宣告的时候,书院的同窗们明里点头,暗中轻笑、蔑视和讽刺,让他咬碎了牙。
庄掌柜的出现,原本以为是救赎,经过夏令涴与夏令乾的一番挑拨下又好像是一个闹剧。他知道自己是别人手中的棋子,可还是想要去努力,努力的结果是哥哥的冷漠,姐姐的疏离。他突然有种恐惧,只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一间黝黑的屋子,屋子里有个疯女人,声嘶力竭的哭喊:把我儿子还给我。
他被柳氏给抛弃了,现在,他又被夏家的人舍弃了。他无处可去。他只有一个人,面对那无尽的黑暗,看着它一步步将自己包围,无力挣扎,无力嘶喊,无力反抗。
大胡子推门进来,大喊:“小公子,派去夏府的人回来了。”
夏令墨被惊醒,眨眨眼,一时半会儿还不知道自己在哪里,直到看到对方手中拿着的砍刀,身子一抖,点头道:“把其他叔叔伯伯们都请到大堂吧,我们一起听听夏家的回复。”
大胡子哈哈大笑:“主要看看他们带没带来银子,兄弟们早点看到银子才好进行后面的事情。”
夏令墨点头表示知道,将信件夹入衣襟中放好,随着大汗出门。走到半路,大胡子皱鼻子:“什么味道?”
夏令墨嗅嗅自己的衣袖:“好像是庄……舅舅身上的熏香。”
大胡子嗤笑:“就这些小白脸喜欢涂些怪里怪气的东西。”
夏令墨笑笑:“那是因为这里缺水,不能每天沐浴,所以才用了熏香去异味。”
“什么鸟异味,那是男人的汗味。”
夏令墨懒得再说话,到了四面石头的大堂里面,随手就将一块褐色的粉块丢在香炉里面,异香满溢。这些个世家小白脸,走到哪里都要烧点什么鸟熏香,难道不知道男子汉大丈夫就该一身汗臭才能有女人喜欢嘛,其他大汉都忍不住对他露出鄙视的神情。十岁的小少年只做不知,也不坐,站在首座前面:“带人进来吧。”
来人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自顾自的娉婷行到大堂中,引来众多大汉的注目。
大胡子久不见庄先生出来,也就自顾自的做了老大,对着女子大喊:“银子呢?”
夏令墨轻声道:“大伯,你这样会吓着人。”
大胡子呵呵大笑:“一个娘们,怕什么。等我们拿了银子,正好可以尝尝夏府女人的鲜。”那女子不为所惧,垂着头对着夏令墨行礼后道:“可是柳家小公子?”
夏令墨肩胛一抖,似乎有什么扎在了心口让他疼痛难当,好半响才说:“爹……夏三爷看了那断臂,可有什么交代?”
“交代个屁!”大胡子大吼,一手提起女子衣襟,凑到对方面前道:“废话少说,拿银子出来。”其他大汉嘿嘿冷笑,俱都上前一步,夏令墨左右瞧瞧只觉得一股厌恶:“这位姐姐,夏三爷可说了什么?他有没有提到……柳家的事情?”
那女子一脸冷漠疏离,转头对着夏令墨,目中冷冷淡淡似没有魂魄的木偶:“老爷说,是谁要回柳家?是夏令墨,还是柳家的外孙?若是夏令墨,夏家该给他的自然会给他,犯不着走这么多弯弯绕绕,儿子终究是儿子;若是柳家的外孙,送回夏家的儿女的那一日即可陪同老爷一起去面圣,替柳家洗刷冤屈,从此夏家三房再也没有第四子。”
大胡子啪地一声打在女子的脸颊上:“人送了回去,我们还拿屁银子。”
女子视线又回到大胡子的面前,浑然不觉嘴角的血迹,淡淡地道:“十万两黄金太重,银票怕你们无法兑现,故将所有的黄金埋在了离此地五里外的梨花林中最大的那一棵梨树之下,你们可以派人去取。那边的人取到之后,即会发出信号,你们去回合,我这边自然也会带着公子和小姐离开。”她问夏令墨,“老爷说了,你要什么他就给你什么。但是,不需要外人插手,坏了和气,以后就算你成了柳家的当家人也会随时命丧黄泉。老爷说,世家中,没有永远的仇敌只有相互的利益,柳家的确蒙受冤屈,该是时候要回自己的东西了。”
话都说得明明白白,夏三爷只给他两个选择,做夏家的幺子还是做柳家的家主。不管选哪个,柳家迟早都会是夏令墨的。
爹爹没有责备他?爹爹不怪他?爹爹……看到了断臂,猜到了来弄去脉,他还想要这个儿子。
夏令墨眨眼再眨眼,摸了摸胸口的信件位置,耸了耸鼻翼,对大胡子道:“大伯,你们的工钱就是那十万两黄金,挑几个人先去拿吧。拿到手了,剩下的人也就可以走了,其他的事情我会与庄……舅舅安排,不用麻烦大伯叔叔们了。”
大胡子等人只是一些江湖草蜢,刀口讨生活的人,只为银子驱使,既然夏令墨大方的不要自己那一份,其他人更是高兴,甩开女子,自然而然的聚在一块商议派那几人先去,哪些人留着。
那女子也不害怕,随意的走到了夏令墨的身边,看着那些人由开始的兴奋讨论,到一个个的猜忌。十万两黄金可比十万两银子多多了,江湖上多的是为了银子砍死兄弟的事情,不得不慎重。禁军中大部分都是世家官家弟子,行军打仗讲究的是配合无间。大雁朝久无战事,禁军的操练自然不如江湖人的武艺,一个是为了混功名一个是为了活命,同样的刀子在不同的人手上效力不同,故禁军往往是打不过江湖人,再加上里面大部分都是各家各派安插的间谍,有谁会真正为了某个人拼命的?没有。
这也是夏令涴身边的护卫轻易被这群舔血的江湖人给砍杀的缘故。
现在,他们的忙碌到了收获的时候了,偏巧夏令墨这个小娃娃不跟他们争夺,那么剩下的就是‘兄弟’们分赃的问题。派谁去先拿黄金都没法让另外的人安心,谁也不愿意留在这里傻等,谁都想独吞银子。开始的团结只是假象,如今一个女人已经让他们放松了警惕,鸟为食是天性,一群江湖人就算知道这里面有阴谋可谁也不愿意苦等。
夏令墨对着女子道:“我带你去见哥哥和姐姐。”
那女子轻笑:“小公子还没回答老爷的问题。如今,你是夏家的小公子,还是柳家的外孙。”
夏令墨苦笑:“这重要吗?”
女子似有似无的望了他一眼,无所谓地道:“对我来说不重要。走吧。”
两人随后拐出了大堂,女子跟得不远不近,一双眼眸似乎毫无定向扫视着周围。
夏令墨似乎根本不在意对方的想法和做法,七拐八弯地领着人去了石屋,费力的推开石门,轻声道:“大姐,三哥,爹爹让人来接你们了。”话才说完,脖子一冷,一柄剑已经抵在了上面,轻易地划出一条血痕。
夏令涴从连翘身边站起身来,瞧着那女子的样貌,半响,噗哧地笑道:“原来你还有这等嗜好,怪不得看不上府里的那些个妾侍了。”
‘女子’抓着夏令墨快速的占据墙角,首先将整个室内都扫视了一遍,只看到夏令涴与夏令乾,还有昏迷不醒的连翘,再也没有他人。‘女子’缓缓呼出一口气:“没有其他人?”
夏令乾已经蹲身从草堆里面翻出一个不知是死是活的男子,对方一条手臂还在另外一边却是空空荡荡,浑身血迹。
夏令涴道:“放开令墨吧!现在就你一个人来?外面的人呢?”
‘女子’对着夏令墨颈后一挥,将对他丢到地上,急匆匆的跑到夏令涴身边将她打量了遍:“有没有伤着哪儿?”
夏令涴扯下‘女子’的发髻:“没有,就是受了点惊吓。”话才说完,一阵地动山摇,她已经被‘女子’扑倒在地。鼻翼都是熟悉的味道,还有那怀念的拥抱,让夏令涴一时不知道是醒还是梦。
‘轰隆隆’又一阵大响,石头屋子落下些小石头来,‘女子’大喊:“走!”率先已经抱着夏令涴跑了出去,鸦九画影不知从哪里飞了进来,一身的血腥气,直接跑进石屋一个背着连翘,一个背着断臂的庄先生,夏令乾抱着昏迷的夏令墨,随着‘女子’几个飞跃已经冲进了山林。
夏令涴揪着对方的衣襟,将头紧紧的埋了进去,倾听那心跳。对方的发丝拂在她的脸颊上,痒痒的,她抽了抽鼻子,轻声道:“我还以为你不会来救我。”
对方叹气:“英雄不去救美,那我还真的成狗熊了。”当然,夏令涴就算是猴子,也是某人心中最美的猴子,不去救,真的会被猴子给灭了吧。
夏令涴啊呜一口咬在对方胸口,惹得对方嗷嗷的大叫。夏令涴呸呸两口,居然从对方衣襟里面掏出两个馒头来,咬了两口:“居然还热乎乎的,正好填肚子。”
夏令乾看着‘女子’平坦下去的胸口,咳嗽一声:“姐夫,我第一次知晓你来救人还会自备干粮。”
‘女子’——就是顾元朝,揉了揉假胸,将夏令涴放在马上,扯掉长长的裙摆,再一抹掉脸上的****露出那一张熟悉的脸来,无耻地道:“英雄也要吃饭,吃肉的那是狗熊。”咦,他居然讽刺方才夏令涴刚刚咬的那一口是在吃肉。
夏令涴如他所愿,再冲着他的脖子狠狠地咬了一口。
让他来晚了,让他没有保护好自己,让他害她担心受怕,让他……
终于,他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