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五,诸事皆宜。
寅时三刻的时候,顾元朝就悄无声息醒了过来,一双眸子在黑暗中幽幽地泛着冷光。初春的清晨还很冷,就连他这位勤政非常的王爷都忍不住在温柔暖榻上流连不去。颈边轻柔的呼吸吹拂着,他就这么静静地躺着听了一会儿,等到窗台外隐约看到黑影闪过之时,这才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一角坐了起来。不敢太留恋,肌肤还没有感到冷意的时候,他已经快步去了外间。
在偏房由着书童给他套好银盔,自己用兽皮捆好袖口,竖了竖衣领,在铜镜中端详了下,不意外的看到门口进来的女子。
他温温地笑了笑,也不回头,只问:“我吵醒你了?”
夏令涴摇了摇头,上前替换了书童的位置,将他的衣裳给整理了下,又矮下身去给他弄裤腿。顾元朝拉着她起来,摸了摸她冰凉一片的脸颊:“真冷,这么大的人都不会照顾好自己,小猴子跟着你可要受苦了。”
夏令涴瞪他一眼,拍下他的手,掌心打在银质地护腕上,冷冷地让人哆嗦。她两手交握,等到那冷意消散了些再去给他整理头冠发带,指甲在他脸颊上轻轻地刮着,痒痒的。
顾元朝瞧着她那股子专心专意的劲头,也不好再打扰。低眉顺眼的,正对着她不时靠近又远去的脸颊,白瓷的肌肤在昏黄的烛光下极尽半透,两坨浅浅的红晕也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气的,唇瓣粉嫩,被贝齿咬得又发了红。他伸手去抚了抚那唇瓣,忍不住用手指去通她的上门牙,夏令涴毫无预警地咬他一口。两个人像是森林里的野兽,言语不通,只凭着眼神和粗暴的动作交流。
顾元朝抽不出手指,索性将自己的唇也印了上去,用舌尖****她的小虎牙和上唇。夏令涴气息粗了些,他就闷闷地笑,似乎在打趣她的孩子气。
夏令涴来了火,直接去推他。男子固执的往前,拥紧了她,让她的脸颊和手掌贴在自己寒冷的盔甲上,冻得她打摆子。
他用下颚摩擦着她的额头,轻声道:“记得要想我,要替我给关二爷上香,让他保佑我邪魔附体,见神杀神见佛杀佛,完好无缺地得胜归来。”
“呸,”夏令涴不屑,学着兵痞子的吐粗话:“我才不嫁给魔王,你缺胳膊少腿的话,我就改嫁,这次要嫁给真正的龙子龙孙。”
顾元朝脑浆都被冻坏了似的,呆愣了半响,倏地大吼一声:“你敢!”
夏令涴继续鄙视他。
顾元朝抱着她:“你嫁谁我就砍了谁!”
夏令涴由着他发疯发傻,木着表情一动不动,只觉得抱着自己的双臂力气无穷。顾元朝在她脸颊上左右亲了亲,忍不住压着她的唇瓣再狠狠地吻了下去,使劲的揉虐她的舌头,连所有的贝齿都要被舔了一遍。夏令涴舌根发疼,此时此地此景明明想哭可还是要笑:“你看我敢不敢。你若是败了,就别回来了,省得看着这个王府败落地一文不名,自己呆在雪族,娶了貌美如花的雪女做夫妻过一辈子多好。真回来了,我就把你给炖了煮了,懒得伺候。”
顾元朝恨得不行,用了倔牛的劲头咬她的颈脖,落下一个个牙印,似乎这样就宣告着这个女子是赵王的人,谁也不准碰。
两个人从来都似野生动物,桀骜不驯,明明在意偏生还要专做忿恨非常,越是关键时刻越是爱得深就越是口不饶人。
顾元朝突地明白了这一点,捏着她的脸笑道:“坏猴子,放心好了,狗熊还要给你造一个真正的金屋给你,不会轻易失败。”一个响指,也不知道从哪个角落中慢慢浮出一个娇小的身影,如鬼魅般无声无息地站在背光处,面目模糊不清。
顾元朝指着那人道:“我不在王府的日子,由她贴身保护你的安全,你不召唤她就不会现身,在外人前她也不会出现。除了你的生命安全,其他任何事情她都不会出手。你让她跑腿的话,她会很不客气地把你的物品丢到井水里,不信的话你可以试试。”看来,他对自己的影卫被夏令涴用来做驴子很不满,故而找了个真正铁心冷面的侍卫给她,护她安全。
夏令涴瞥了眼那影子,瞧着身形甚小,在黑暗中隐现着玲珑的腰肢和细细的腿:“蛇妖?”
顾元朝笑道:“对,她叫朱小妆。行内人只称呼她外号——蛮蛇。真正的心如蛇蝎的女子,你可以用她不能疑她,否则她会毫不犹豫的背叛给你看,知道吗?”
夏令涴点头,将脑袋埋在他的胸前:“她跟了你多久了?”
“十年。我与她是生死之交,外人从来不知道。”他没有隐瞒的袒露,纯粹是让夏令涴放心。男人真的要隐瞒自己的红颜知己,是会将对方藏得严严实实,不会让正妻知晓。这种送到正妻面前的,反而不是真正喜爱之人。夏令涴这人虽然是醋坛子,只要对方能够为自己所用,她就不忌讳。这是世家教导出来的女子,知道用感情困不住人,只有利益相同才能目标一致,也不会轻易背叛。
她们的感情太少,所付出的有限,好在,自己总算走入了她的心中。
顾元朝最后吻了吻她的唇角,坚定地说:“等我回来。”
短短的几个字,让夏令涴有种嚎啕大哭的冲动,整个头闷在他的手心,点了一下,再一下,最终沉默的落泪。
“一切小心。”
沉黑的天际中,一点点细小的白沫飘洒了下来,落在肌肤上才发现是白雪。
夏令涴立在赵王府的大门口,看着自己的良人一步步踏雪而行,一个轻跃上了马,在众人的拥簇中朝着皇宫的朱雀门奔腾而去。那飞扬的银白盔甲,展翅的红狐披风,逐渐被儿郎们的深红遮盖。
他没有回头。
她也没有再张望,沉默地吩咐门卫将沉重的大门推闭,不留一丝缝隙。
朱小妆是个有意思的人,夏令涴觉得与对方聊天是个相当消遣日子的活。
夏令涴爱女成痴,经常抱着女儿指着某处阴暗的角落,哄着:“锦儿,看见美女蛇了没?”
顾尚锦拿着画本朝着那个地方就给投掷了过去,没一会儿,在另一个角落现出一个人影,锐利的眼神鄙视着这对母女,好像在说:你们那什么眼神!
偶尔,夏令涴会在吃饭的时候,一边敲打女儿不准偏食,一边说:“肉吃多了就成了老虎,素吃多了就成了虫子,要一口肉一口蔬菜才能长得白白胖胖。当然,你要嚼碎了再咽下去,否则会长成为水桶腰。我家美女蛇有一条就够了,再多一条小蛇我会忍不住炖蛇羹。”顾尚锦啊呜地用力嚼肉,遗传自娘亲的银蓝色眼眸若有似无的飘向某个地方。冷不丁的从头顶砸下一个果壳,屋梁上落下一个脑袋,眼神如刀子样地抛下来:小样,蛇的腰肢再粗也粗不过猴子!
两母女都不是什么善良的猴子,她们是从花果山来的,不懂得见风使舵。
夏令涴晚上抱着女儿唱摇篮曲的时候,由‘一只猴子两只猴子爬山坡’,变成了‘一条小蛇一条大蛇蹲蛇窝’。她唱一句,顾尚锦就含含糊糊地跟着哼一句,唱得累了,迷迷糊糊都睡了的时候,美女蛇就悄无声息地滑出来,捏着夏令涴的鼻子让她没法出气。
连翘与龙芽某日里闲聊,都忍不住嘀咕:猴蛇决战的日子不远了。
这么说的时候,夏令涴已经坐在了竹园的小包厢中,隔着镂空窗棂看着院中的青竹随风摇晃。
汪云锋偏爱白竹,曾经指着青竹上的斑点说是女子的泪,并跟她说娥皇女英的典故。之后,夏令涴带着夏令姝来竹园赏竹的时候,也说了这个典故。傻傻的姐姐被早慧的妹妹笑得莫名其妙,之后,夏令姝再也不踏入竹园。这一家由三人多年的月钱开起的小茶馆被汪云锋一人打理,之后阔大成了小院,小院再变成大院,然后添加了亭台楼阁,竹林也大了三倍,每日里只迎接定了位地名门世家中的风雅之人。到了春季,再将百花移至竹园的屋檐墙角窗棂,倒也添了一些生机和艳色,生意越发好了起来。
夏令涴嫁了人,自然不好再在这处流量,来得甚少,偶尔与世家女子茶话会时她们说订不到竹园的位置时,夏令涴才暗中出面张罗。
今日她来,外人只道她是闲极无聊出来散心而已。
站在不远处的汪云锋却知晓,她在怀念。那时的三人,何等的亲密无间,两小无猜。大了,一个个貌合神离,心都散了,心眼也多了,见面都是疏离客套,谨慎言行。
这样平静柔和如春风的夏令涴已经很久没见过,难免让他心疼着,恨不得冲上去拥紧了她,告诉她一切可以从头来过。
“站在外面不冷么?”夏令涴转首,遥遥地对着他笑。
汪云锋在大片绿意中一袭白衫,比竹更挺直,不似凡夫俗子。他莞尔:“你坐在窗口,担心着凉。”
夏令涴收回压得有点麻痹的手,在小火上拂过,这才将烧开的茶水烫过茶杯,笑道:“最近可有新的点心,我嘴馋了。”
汪云锋轻笑,对着身后的女婢吩咐声,没多久就有人提着棉布包裹的盒子过来,一屉屉地打开。梅花糕,酒糟鲢鱼丸子,仙草饼等等,摆满了一桌,色相雅致小巧,瞧着就让人口水泛滥。
夏令涴借着烧第二壶水的时候,用银针插了一个丸子吃了,叹息:“当初真不该把这厨子让给你,让我在王府里怎么都吃不好。锦儿也是个馋嘴的,唬得我每日里给她换着花样做糕点,累人。”
汪云锋对着伺候的人道:“每样糕点再准备两份,打包给赵王府送去。”
茶水第三道到了他的手中,温了胃也暖了心,他才开始说正事,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道:“我想要接手你爹爹的事物。”
夏令涴一口茶还没有喝下去,闻言停了下来,抬头问:“你所说的事物是……”
“清流一派的掌舵人。”
夏令涴觉得有人在她脑子猛地捶打了一下,嗤笑道:“我一介女流,哪里能够管得了你们男子朝政上的事情。你说要代替我爹爹,你去做就是,跟我说作甚。难不成,我还会阻挠你。”她叉起一块仙草饼放在自己的唇边,小小的咬了一口,细碎的饼皮落了下来,一些黏在唇瓣上,红唇越红,青色越青,贝齿若隐若现,引人注目。她咽下之后,笑道:“自然,我也没法帮你。”
汪云锋的视线从她唇边移开,望着窗外的蓝天:“我想先与令乾一起共事一段时日。你知道的,他现在在赵王府上,我下朝之时,他早就离了工部。清流的官员轻易不跟与我走近,所以才想要你帮忙撮合下。”
夏令涴挑眉:“然后呢?”她将冷掉的茶水倾倒,提起茶壶准备再斟,汪云锋已经一步抢先,两人的手指在温热的把手上一触即分。夏令涴已经收回了手,平静无波地看着他给自己倒满了,接着道:“大伯属于世家的守旧顽固派,你是他的女婿,却要插手清流,也不怕堂姐找你麻烦。”
汪云锋一手放在桌面上,一手轻轻的贴在腿上,好像还在感受方才那一瞬的亲密:“令乾还小,能力有限,短期之内能够让清流上下对他恭敬,长久相处之下他迟早会吃大亏。你是他姐姐,应当已经考虑到这方面了。”
夏令涴道:“是啊,我考虑了。不过,我想到的是他亲生姐姐只有夏令涴和夏令姝,至于夏令寐,又与我们三房何干?堂姐夫,你也要来落井下石,趁机打劫么?真的当我们三房的人都是废物。”
“令涴!”汪云锋提声,见她一脸薄薄的讽刺内心就闷闷地疼:“你误会了。我并不想……”打压你们三房,也没有要将令乾赶出清流的意思,更加不会将你推入危险的境地。解释有很多条,事实却是他真真正正地在算计夏家三房,想要将朝廷的第三股势力归为己用。失去了清流支撑的夏家姐妹会从旋窝中脱离出来,同时也会失去太子和赵王与大皇子抗争的重要力量,而她们两人也会因为家族的势微而失宠。
他根本就是不安好心。哪怕,他想要保下夏令涴的性命,这一点不注意说服她,说服夏令乾。
夏令涴想过爹爹的病重会对朝局有影响,怎么也没有想到先下手的居然是从小到大最为信任的汪云锋。一时之间,只觉得这么多年的相知是多么的可笑。
权利,都是权利让男子改变!
她无法改变,也无力挣扎,到头来真正谁也保护不了,什么也受不住。
夏令涴站起身来,望着那一株株青竹,平静地道:“云锋哥哥,你不知道吧,表面上看竹子是一根根单独长大的,它们的根茎却只有一簇,砍伐了一根竹子,竹林不会覆灭,真的要让它们赶尽杀绝,你必须将整片竹林连根拔除,才能以绝后患。”她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你若真的要清流的权利,可以。”
汪云锋稍稍动容,就听着她说:“踩着我们姐弟的尸体上去吧!”说罢,她甩手出门。
汪云锋猛地一惊,扣住她手腕:“令涴!”她回头,一双眼眸赤红含着恨意,让他再多的话也说不出口。
门外,一个身影飞纵而来,跪下道:“夏三夫人请王妃归家。”
夏令涴脸色一白,预感到什么,抖着唇瓣问:“娘亲,有说什么事没?”
那影卫低下头去。轰地一声,夏令涴只觉眼前有什么炸开,几近晕倒。汪云锋托着她,只看到那恨意被泪水盈满,最后化成无边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