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多少风物烟雨中——北京的古迹与风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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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大前门

上世纪70年代,我尚是葵花向太阳的天真孩童,家住南京长干桥一侧,对岸就是中华门城堡。爷爷奶奶皆有烟瘾,常吸一种叫大前门的廉价香烟(不带过滤嘴)。香烟盒上印着陌生的城楼画面。我很纳闷:它怎么长得一点也不像我天天能看见的中华门城堡呀——中华门是南京城的前门。后来听人讲解:这香烟盒上的大前门远在北京。

纸上的前门,使少不更事的我获得了对首都北京的最初印象。实在不好意思,我是通过香烟的商标认识你的——魂萦梦绕的大前门啊!

读小学后,发下的新课本第一页,是天安门的图画。在那个时代,画天安门,常常要画一轮正从城楼上升起的太阳,幅射出无数道金光。于是在我想象中,天安门会闪光,仿佛宝石雕琢而成。

恐怕有很多外地的男女老少,都跟我一样,把天安门或前门视为北京的象征。一纸之隔,就是广大人民群众梦游了无数遍的地方。

至今我仍觉得,天安门与前门,其实具有不同的涵义。天安门富于政治色彩,是贵族化的——在古代唯有皇亲国戚、文武百官从中出入。而前门则是平民化的,更通俗一些,甚至可以屈尊出现在商品广告中。类似于大前门的还有哈德门(即崇文门),亦衍生出了一种香烟品牌。

正阳门(在元代叫丽正门)是京城九门之首,属于正南大门。前门是老百姓给它起的外号,约定俗成,越叫越顺口了。而其原名,则逐渐被人淡忘。喊一声大前门,绝对相当于昵称,很亲热的,就像喊大山、大河、大树、大路似的。大前门哟,九座城门中的大哥哥。古老的北京翘起的大拇指。

“刘伯温修造北京城,前门楼子高大是第一名。”“北京城方又圆,四十里走不完,就属前门高又好,前门楼子九丈九。”为赞美这个大宝贝,当地人编造出一系列的顺口溜。此风不绝。直到当代,又产生了叫做《前门大碗茶》的抒情民歌:“高高的前门楼,那是我的家……”看来要品尝老北京特色的大碗茶,最好往前门去。

天安门前不会允许摆茶摊的。天安门主要举办重大的庆典,譬如1949年的开国大典,以及国庆节的阅兵式或联欢活动。总之是很严肃很庄重的。

前门却没有那么多禁忌。前门不仅卖大碗茶,还卖全聚德烤鸭、都一处烧麦乃至六必居酱菜。热闹非凡、民风淳朴的前门大街,云集着众多的老字号。前门楼简直是个聚宝盆。

“元时既开通惠河,运河粮船直至积水潭。”(《宸垣识略》)沾了积水潭这个大码头的光,钟鼓楼一带是元大都的繁华集市。可自明朝改筑京城之后,风水就变了:大运河终点码头南移至祟文门外大通桥,积水潭日渐萧条,前门则取而代之,成为新兴的商业中心。不管是明清、民国,还是当代,生意人都看重这块宝地。“前门大街一带名老店铺众多,吃、穿、住都有,人们都喜欢到这里来购买物品,品尝佳肴或游玩。”(王永斌语)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前门是属于老百姓的,是平民主义的乐园。《道咸以来朝野杂记》:“戏园,当年内城禁止,惟正阳门外最盛。”可见清代中晚期,票友们只有到前门一带,才能自由自在地看京剧。戏楼林立,无疑也为此地经济锦上添花,吸引来更多的消费者。热呼呼的前门,香喷喷的前门,甜蜜蜜的前门,笑眯眯的前门。

20世纪初美国驻华公使保罗·芮恩施,对前门情有独钟:“内城中央的城门(前门)仍旧保持着原来的样子。穿过这座城门或站在城门下面时,人们就会产生一种难忘的印象,感到这个独一无二的首都所特有的了不起的威严高贵。”我将此视为一位金发碧眼的西洋人对一座古色古香的中式建筑所投出的飞吻。

大前门,相当于北京的一张正面标准像。只不过它还戴着一顶高帽子:巍峨的城楼——是君主的皇冠?武士的头盔?诗人的鸭舌帽?抑或知识经济时代的博士帽?

成年后我移居北京,迫不及待地去拜访前门。一抬头,看见一大群漆黑的鸟像被谁安排好的,布满城楼上空。我以为是乌鸦——仔细辨别,不像。也不是蝙幅。形状较像雨燕,估计至少是燕子的一个品种吧。它们围绕着残缺褪色的雕栏玉柱飞高飞低,叫个不停,仿佛乐不可支——它们心中装着怎样的喜事呢?据说前门楼上空,清朝就已经有这种鸟装点着黄昏,和暮鼓晨钟一起,构成典型的人间城郭景象。我头顶的这群鸟,已经历过多少代传承?本身就是一个秘不可宣的故事。这个故事只能由岁月来讲述。

一群小天使般的门神、一群守门的精灵,顿时填补了我记忆中的一小块空白。前门不死,前门充满了活力。对于我个人而言,前门不仅仅停留在纸上,它终于变成了触手可及的实体。在此之前,它一直在我的想象中以影子的形式存在。我曾经暗自祈祷:前门啊前门,请站在原地等我!

或许我的前生,就是前门上空的一只鸟?或许此刻的我,就是一个影子?抑或,是姗姗来迟的另一个人?我究竟是在替谁圆梦呢?

浏览一张晚清或民国时期的老照片:一支运煤或粮食的驼队,从前门的城楼下走过。那时候的北京城,骆驼比小轿车的数量要多(连老舍笔下的一个人物都绰号“骆驼祥子”)。由城楼、箭楼、瓮城三位一体组成的大前门,其瓮城于1915年拆除,只剩下彼此脱离的城楼与箭门——如同两只悬浮的驼峰。往事皆已化作虚无的驼铃。后人只能根据史料的记载,来揣测海市蜃楼般消失的瓮城的威仪:“在城楼的东西两侧各有一堵似半月形的城墙和箭楼相连,那就是瓮城。瓮城里是个东西宽108米,南北深85米的小广场。箭楼和瓮城是前门正门的重要屏障,是保卫内城的重要堡垒。守城的士兵在箭楼上通过各个射孔,向下放射弩箭;在瓮城的城楼和女墙处,向攻城者放箭和投掷灰瓶滚木……”(引自王永斌著《话说前门》)。瓮城内原先尚有关帝庙与观世音菩萨庙,也相继被夷为平地。“来往人皆动拜瞻,香逢朔望倍多添。京中几万关夫子,难道前门许问签?”《都门杂咏》里所描绘的烧香拜神的热烈场景,已成灰飞烟灭之梦境。

前门箭楼下的护城河上,原本有一座古拱桥的,叫正阳桥。类似于天安门前的金水桥?如今,不仅桥已无影无踪,护城河也被填平了。同样佚失的,还有桥头一侧木质结构、油漆彩绘的五牌楼。

所谓的大前门,其实是一组环佩相连的建筑群。而今,我们所能目睹的城楼与箭楼,不过是缺乏呼应的残肢。

沉默的前门,数百年间不知迎送了多少繁华与耻辱。李闯王率领起义者冲进去了。八旗子弟冲进去了。八国联军冲进去了(而且在天坛架炮,轰塌前门的箭楼与城楼)。侵华日军冲进去了……这道大门槛上来往过各色人等。1949年2月3日,叶剑英、聂荣臻、林彪、罗荣桓等当代名将登上前门箭楼,指挥并检阅中国人民解放军入城式。

前门啊前门,什么都记住了,又什么都不说。它驻守在现实中,同时又投映在史书里——纸上的前门,影子一样的前门,亦真亦幻的前门,宠辱不惊的前门……

属于你、也属于我的前门。属于北京、更属于全中国的大前门哟!

出前门,在丁字路口的东侧,有一幢风格古旧的建筑,系北京铁路分局职工俱乐部。门洞上方有金属的字牌。有一段时间,我经常从其门前路过,却不大在意。后来无意间从史料里发现:这原来就是清末和民国期间的北京火车站。不禁肃然起敬,同时又责备自己有眼无珠,不识泰山。前门在清朝时又叫正阳门,前门火车站被称为正阳门站,它于1901年建成,真是位世纪老人了。

20世纪,构成中国大动脉的交通工具,还是火车——有霸主的风范。可是中国的铁路史荣辱俱备。1880年清朝政府批准了洋务派李鸿章修筑唐山——胥名庄铁路的申请,第二年唐胥线便竣工通车,火车——这工业时代的巨人,终于奔跑在中华大地上。1900年八国联军人侵中国,修筑了20年的铁路全部被列强瓜分。1901年2月21日,北京至山海关间的铁路正式被英国接管,原设在马家堡的车站被延伸到北京正阳门。这也是城下之盟的一项结果。不管怎么说,火车站离北京城更近了,仅仅几步之遥。紧闭的国门,还是被西方列强的坚船利炮轰开了。

发展到民国,前门火车站是平汉、北宁两大干线的起点。前门外本是商业繁华区,加上火车站又坐落于此,南来北往的旅客络绎不绝,因而更显得热闹非凡、人海茫茫。多少外地的有志青年投奔北京,对北京的第一印象就是巍巍的前门火车站——而一走出月台,又能目睹到经常被印在香烟商标、年画上的大前门。据说从湘西来的沈从文,在前门下了火车,一跺脚:“我是来征服你的,北平!”沈从文一生,是否算得上征服者,尚不好说——因为他晚年基本是在“接受劳动人民的教育”中度过的,甚至放弃了文学的阵地,改行研究起古代服饰了。但是他年轻时的豪言壮语,仍然令同样是坐火车来北京的我辈热血沸腾。只不过我下火车时已不在前门,而是在解放后兴建的新火车站了。业已退役的前门老火车站哟,是否还记得那位湘西口音的沈姓青年?

新火车站(即北京站)在前门往东两公里处,建于50年代末。前门站卸下了重负,被改建为北京铁路分局职工俱乐部(幸好仍然与铁路有缘)。在我眼中,这饱经风雨的老式建筑,堪称是中国铁路史上的一座里程碑。或者说,是一座无字的纪念碑,以实物的形式纪念着沧桑的岁月。

许多年轻人都不识前门火车站的真面目了——我也曾经犯过类似的错误。大家印象中的北京火车站,就是那座有钟楼、有广场的新火车站,它仿佛是唯一的——而不知前门火车站是其前身。

几十年过去,新火车站已不在了。90年代,北京又兴建了现代化设施的西客站。西客站的建筑风格很有特色,可谓中西合璧。尤其是它那琉璃瓦的屋顶,作为民族传统的象征之物,令人仰目——当然,也有人提出非议,说这是建筑美学上的一项败笔。意思是指:既然要追求现代化,干嘛非要戴一顶旧帽子——这终究是革新不彻底的表现。帽子虽旧,帽子下的世界却是全新的。在门前有立交桥的西客站赶火车,最能体会到时代的节奏:本次列车的终点,没准就是21世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