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多少风物烟雨中——北京的古迹与风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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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塔

北海曾有太液池之美誉,湖心的琼华岛又叫万寿山——当年元世祖最喜欢住在这里(有点像金庸小说《射雕》里盘踞桃花岛的东邪黄药师)。忽必烈汗的这座广寒殿,于明万历年间忽然倒塌了,琼华岛顿时显得失重而又荒凉。好在清顺治八年,一座白塔仿佛天外飞来般出现在山巅,填补了空白——并且构成风景中的风景。按照前寺后塔的建筑原则,白塔的脚下自然还有一座依山势蔓延的寺院,即永安寺。从此,湖光塔影,相映成趣。人们再也不可想象:假如北海没有这座塔,会是什么样子?它仿佛己是不可取代的标志了。

这种白塔其实是喇嘛塔,藏式秘宗佛教里佛的化身或象征,其造型刻意模仿坐佛的轮廓:丰满的肩膀、收紧的腰围、盘屈的下身,塔刹(又叫塔脖子)上端的华盖及塔顶,更是预示着一张无比权威的面孔——这张脸正从神秘的云端俯瞰着芸芸众生。隔水相望,你看见的是一座线条流畅的塔呢,还是一尊盘腿打坐的佛——包括他的莲花宝座?由此可以鉴别出你自身的悟性与诚意。当然,风景也许比任何宗教更容易感化人心,哪怕你是个无神论者,也照样会因湖光山色而变得温柔。对于云水一色的北海来说,白塔确实起到了画龙点睛的效果,为之补充了无穷的活力。它更像是彼岸的灯塔,不仅使人间的苦渡感受到希望,而且锦上添花般地为风景照明,使美变得更美……尚勇先生曾如此诠释:“北海白塔是宗教建筑与园林景观巧妙结合的典范,其作为园林名胜的点缀,审美价值远胜于初建者寄予它的宗教意义。这也是它在失去了作为宗教建筑存在的意义之后,仍然在人们的心目中留下深刻印象的原因之一。因而我们可以说,北海白塔是喇嘛塔用做风景塔的最成功的范例。”文革期间,宣扬破旧立新,许多宗教建筑都受到了致命的冲击(譬如法源寺、卧佛寺等等),却没有哪位红卫兵小将想过把永安寺的白塔连根拔掉——那无异于拔掉了老北京的门牙。我以为这该算作风景的胜利。野蛮可以摧毁美,但最终仍将为美所驯服。在北海一波三折的水面上,白塔至今仍是最牢固、最有分量的镇纸。

我想,即使是疯狂了的红卫兵小将,恐怕也是在北海白塔的注视下长大的。出生在北京的孩子,谁不曾在北海公园里划过船呢?上世纪50年代,产生了一首众口相传的歌谣《让我们荡起双桨》,里面一句是“水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即北海白塔也。它好像是某电影的插曲。我一直都记得那镜头里的北海:推开波浪的小船,系着红领巾的水手,玩具般精致的桥梁;岸上的白塔,还有绿树红墙……据作曲家刘炽介绍:当时他领着一大群少先队员在北海划船,头脑中忽然有旋律不请自来,于是赶紧弃舟上岸,趴在琼华岛的一块假山石上记录下来——是北海给了他灵感,是白塔照亮了他!同样,当我还是个外省的学童时,就在音乐课上练唱这首歌了,我因之而知道北京有个北海,北海有个小胖子般的白塔。第一次亲眼目睹白塔,我已成年,可还是感到无比亲切——耳畔总有熟悉的旋律伴奏,那是记忆的回响。潜意识里误以为这已是重逢。北海的白塔,是我来北京后遇见的第一个熟人!我爱你,北京的小胖子。

因为漂浮在一首永远的儿歌里,白塔很旧,又很新。它无形中担任了许多人童年记忆的证人,它本身也因之而保持着淳朴与童贞。白塔作证,歌声作证:我们都曾经有过一颗玉璞般不事雕琢的纯洁的心……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失去了双桨,也失去了天真?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北海的白塔颇类似于杭州西湖的雷峰塔——作为历史或传说的证据,勾起人无穷的联想。而且它们都是“水塔”:有名的水上的有名的塔。只不过,白娘子的雷峰塔早已倒掉了(西湖还是那个西湖吗?),北海的白塔则在现实中乃至歌声中同时屹立。白塔有着无数的影子。白塔是不会倒的。……在西湖漫游,我无法忽略雷峰塔的缺席。而北海则远远比西湖幸运。因为绿树丛中的白塔就像永远的哨兵。

其实白塔并不只是北海的这一座,在阜成门内还有一座更为古老的——建于元朝至元八年(1271年)的妙应寺白塔,高50.9米,系我国现存最早、最大的喇嘛塔。远在辽代,这里属辽南京北郊的永安寺,寿昌二年(1096年)就曾建有一座释迦佛舍利塔,后被毁。元世祖忽必烈将此地圈入新建的大都城内,并敕令在辽塔遗址上重新营造一座用以“坐镇都邑”的大型藏式佛舍利塔。至元十六年(1279年)又命以塔为核心修筑作为皇室在京师佛事活动中心的大圣寿安寺。忽必烈讲究“以佛治心”,颇受其青睐的大白塔自然集皇权和神权之象征于一身,不仅佛光普照,而且皇气逼人。况且它在体形上也算元大都城内罕见的巨人,不可一世,标志着一个横跨欧亚的超级大帝国的尊严。这座喇嘛塔是因通体洁白被称为白塔的,而寺也一直被民间俗称为白塔寺。虽然明朝把它改名妙应寺。但即使在今天,老百姓仍习惯以白塔寺相称——公共汽车的站牌上也以此为地名。

假如说北海白塔是北京的小胖子,妙应寺白塔则绝对是大胖子:塔基面积1422平方米,底部有高9米共三层的方形折角须弥座(由佛祖莲花宝座演化而来),上承覆钵形塔身,塔身以上是重叠的13层相轮和垂有流苏的华盖,华盖以上还有高约5米、重达4吨的鎏金宝塔形的塔刹(俗称金顶)。真称得上是雍荣华贵,倾国倾城。可惜如今它被一大群灰暗的民居所包围,被大商场和巨幅广告牌所包围,已无当年鹤立鸡群的感觉。站在车水马龙的阜成门内大街,我即使仰酸了脖子,也看不见那曾经脱颖而出的白塔金顶。是北京城长高了,还是白塔变矮了?

位于黄寺西侧的清净化城塔院,同样以白塔金顶的美景著称。据说从北三环中路中间往南看,就可以看到那座汉白玉石塔鎏金的塔刹和闪耀的垂带。它是班禅六世的衣冠塔。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来北京给皇帝祝寿的班禅染病圆寂于黄寺,皇帝很悲痛,下令建造清净化城塔院以示纪念,塔下安葬着班禅六世的经咒衣履。

中原地区以及南方流行的佛塔式样,大多为楼阁式、亭阁式或密檐式。而这种覆钵状的喇嘛塔,却遍布北京(仅现存的就有百余处)。譬如大觉寺的性音和尚塔、潭拓寺的舍利塔,都堪称其代表。这恐怕跟北方少数民族屡次定都北京有关。元朝把在蒙藏地区广泛传播的喇嘛教奉为“国教”,喇嘛塔自然也就很容易在北京地区扎根并且繁衍了。清朝同样很重视藏传佛教,东黄寺、西黄寺(合称黄寺)是清初极有名的喇嘛庙。西黄寺系为迎接西藏黄教领袖达赖五世于1652年进京朝见顺治皇帝所建,故又叫达赖庙——从此西藏来京官员和喇嘛都喜欢住在这里,相当于“西藏驻京办事处”了。有清二百多年在京都修建的喇嘛塔,一点不比元朝少。譬如前面所说的北海白塔,即是顺治年间的创举。北海在清代属皇家禁苑,顺治皇帝特意把喇嘛塔盖在了自己的后花园。但这种充满异域情调的宗教建筑(中国喇嘛塔的造型系由尼泊尔传入)出现在北海,一点也不显得突兀,反而多多少少有某种纪念意味:北海早在元朝时就是忽必烈的寝宫,而忽必烈曾亲自下令在辽永安寺遗址建造了大白塔——北海的白塔,是否在模仿前者的王者之气?还是渴望恢复元大都的辉煌?甚至连北海塔下新建的寺院,也一样地叫做永安寺。清代的这座白塔,仿佛是元代的那座白塔的另一个化身:不仅是宗教精神方面的因袭,而且象征着文治武功的重振……

北京的塔,并非只有喇嘛塔一种。同样是在元代,也建造过其他式样的佛塔,今西四南大街丁字路口西南侧砖塔胡同的那座“元万松老人塔”,那是七级密檐式青灰色八角形砖塔,可以为证。昌平县北部银山的原古延圣寺基址附近,有七座金、元时代的舍利塔,也都是密檐式砖石结构。当地还流传着“银山佛塔数不清”的说法,因为除了这五座金塔、两座元塔外,山巅坡谷还散布着大小数十座佛塔,大都是明塔、清塔——其中有喇嘛塔,但也有楼阁式砖塔。可见自元代以后,更非喇嘛塔的一统天下。“银山铁壁”是燕京八景之一,其历朝积累的塔林令游客嗟叹:时光流逝,而宝塔长存……

北京金代以前的白塔,有的倒塌了,有的被拆毁了,所剩无几。房山云居寺,令人钦敬之处,不仅在于它珍藏着历时千余年的隋唐石刻经,还在于其拥有北塔——在这座八角笋形的唐代舍利塔四角,又各有小唐塔一座,分别建于唐睿宗景云二年、太极元年(710年、712年),和唐玄宗开元十年、十五年(722年、727年)。我去云居寺参观,抚摸着冰凉的砖塔,有梦回唐朝之感。它是有福的——居然像唐诗一样流传下来了,战胜了时间!与北塔相对,原来还有一座南塔,系建于辽代天庆七年(1117年)的压经塔。只是北塔尚存,南塔却不幸地毁于劫乱。

建筑学家梁思成,是很反对对古塔的破坏的。西长安街上,原有金代庆寿寺双塔,非常漂亮。可惜解放后扩路时还是将其拆除了。梁思成感到无比痛心:“对北京这个历史留下来的杰作,我们不能轻举妄动,它是封建社会的精华,它完整地反映了封建时代的政治、经济、文化、思想……像龙须沟这样的地区当然必须改造,但是比如像西长安街上金代庆寿寺双塔,为什么一定要把它拆掉?为什么不能把它保留下来作为一个街心小绿地看一看?”双塔的消失,在他心中就如同老北京的两根肋骨被抽掉了。

如今的北京,还剩下多少座古塔呢?还剩下多少根老骨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