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语气激动,苍白的脸上竟然涌起一阵潮红,双目紧紧盯着任平生。任平生决然道:“我们从来没有怀疑过你。”
栾景天仿佛放下了心头最后一点大事,身子复又软倒,喃喃低语,可谁也听不清他究竟在说些什么,只能眼看着他的呼吸慢慢减弱。
骤然,天地间似乎寂静了下来,之后,似乎一阵发自天宇的低语充斥了整个山谷。
没人能听清那是什么,却又不自觉地想朝之膜拜。阵阵松涛、漫天鸟雀、虫蚁猛兽,山谷间所有的生灵似乎同时都在向这个声音祈祷。
“天语度生!”颜芷烟最先反应过来,狂喜地喊起来,“天语花开了,三哥有救了!”
那是天语花!
在到达这深谷的第二日,颜芷烟和任平生二人便发现了可解百毒的奇花。之后丰十一惨死,事故不断,二人便把这事抛到了脑后。
天语千年一蕾,千年一开。没人想到,在此刻的生死关头,这传说中的佛陀慈悲,开花了!
任平生只觉得泪水瞬间布满了面颊,还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让他想虔诚地跪下,向冥冥之中的满天神佛叩谢这俯瞰人间的慈悲。
结局二 任平生
风过无痕。
浓雾散去,一众高手在这小谷内的生生死死、恩恩怨怨似乎并没有给这世外桃源留下太多的痕迹。当四位兄弟踏上归途,回头望去,只见山仍是山,水仍是水,只是多了两座新坟。
也许,这一众绝顶人物多日来的斗智斗勇、拼死拼活,在经历过亿万年沧海桑田的青山眼中,是如此的卑微可笑吧?
可是不管如何,我们活着出来了!我们胜利了!
一场大战,依仗栾景天义气不落,一众兄弟在付出了两名伙伴性命的代价下,终于狙杀了白衣侯的第一心腹--一剑秋声振,活着离开了这让人黯然神伤的小谷。
在天语花这神佛的慈悲面前,燕衔草也显得微不足道。栾景天虽然兀自昏迷不醒,却是保住了性命。这对于伤心于两位兄弟惨死的众人来说,实在是莫大的安慰。
都结束了……可是不知为何,颜芷烟却始终轻松不起来。
此刻已是离开小谷的数日后,经历了太多的诸人在离小谷三十里外的第一个村镇驻足休整。
默默立在山巅,颜芷烟微闭着一双俏目。如今诸事已了,却不知为何总有一丝若有如无的不安缠绕在她心间。
那不安来自何处?颜芷烟想不出来。
是因为秋声振死不见尸?因为大家重伤未愈?似乎都不是。正是因为这不安毫无来由,才让人无法放下。
夜深沉,乌云漫天,看不出月亮躲在哪里。
颜芷烟忽然感觉自己似乎正在被窥视。
仿佛有一双恶修罗一般的眼睛就在她身后,满眼恨意地盯着她的后背,那赤裸得无来由的杀意宛若实质,让她的寒毛根根竖起。
这只是一丝缥缈的感觉,却又如此真实,真实到让这位见惯了生死的女神医甚至不敢转头去看看身后。她忽然无比后悔,自己为什么要突发奇想,独自出来看这月色。
夜色浓重,却并不安静。前方一只猫头鹰飞掠而下,惊起一片野鸟,掠起一只仓皇的田鼠;左方一只蝙蝠扑扇着翅膀飞过,带起一片风声。只有身后,宛若一切声响都被那黑暗吞噬,竟然没有一丝声音传出,也感觉不到任何流动的生命迹象。
这不安的静却比任何声音都恐怖,颜芷烟只觉得勇气正一点点从自己的身上溜走。
是谁?是谁!
是秋声振从九幽之渊回到了人间?还是那曾经让大哥惊疑的敌人真的存在?
颜芷烟骤然想起那夜大哥说的话:“我总觉得,除了秋声振,还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我们,观察着我们的一举一动。而且这双眼睛的主人比秋声振更强大、更可怕、更不可捉摸。我甚至发现不了他丝毫的痕迹,但我的直觉告诉我,有这么一个暗中的敌人存在。”
难道真的有这么一个人,从一开始就潜伏在黑暗中,带着一丝邪异夹杂着嘲弄的微笑,看着双方厮杀,看着生命一个个倒下,直到现在,才拔剑出手,做那最后的黄雀?
颜芷烟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了,过一会儿她怕是再也不敢回头。
当即她猛然旋身,口中一声娇叱,也不看是否有敌人,满把的金针已然发出。
前方只是黑暗,漫天金针也发不出一丝光亮。风声骤起,颜芷烟只觉风声一响,就在金针飞去的方向,一道寒光闪起,迎着金针直刺向她。
颜芷烟的金针度魂确有独到之处,敌人甫一现身,那金针尽皆转向,宛若被磁石吸引一般,劲风破空朝那敌人飞去。
敌人毫不在意,手中那道寒光不变。却见寒光经过之处,金针尽皆粉碎,截截落下。
至强破巧,面对这酷烈的杀招,花巧简直毫无意义。
颜芷烟大骇,口中呼哨,同时飞身而起。
面对这等敌人,逃生才是最佳选择。
那敌人一身黑衣,黑巾蒙面,看不清面容,一见颜芷烟转身欲逃,当即单手一挥,一股巨力涌来。颜芷烟不敢硬接,一个倒翻躲开,却见寒光霎时已杀到了眼前。
寒光闪烁,生死一线,眼见敌人那不露一寸肌肤的身形,颜芷烟却生出一种荒诞的感觉,似乎那人乃是自己最最熟悉的亲人。
劲风先至,颜芷烟只觉得眉间一阵针刺般的头痛,但同时那熟悉的感觉却愈来愈强烈,忽然不由自主地大喊一声:“大哥!”
这两个字犹如咒语般具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寒光顿敛,来人不知为何,马上就要奏功的一击立时一顿。
就在这一刻,另一道寒光飞起,叮的一声,双方各自收剑后退。却是凌霄赶至,救了颜芷烟一命。
那人收招后退,颜芷烟却恍若未觉方才自己已经在鬼门关内走了一圈,眼见那人后退,竟是恍恍惚惚地跟前两步。
那人武功高绝,不在任平生或秋声振之下,但此刻眼见颜芷烟上前,竟是宛若见到洪荒猛兽一般,踉跄间又后退了一步。
颜芷烟低声道:“大哥?真的是你!”
此言一出,凌霄先是一惊,旋即又恍然笑道:“原来是大哥和六妹开玩笑。呵呵,我来的不是时候,恕罪,恕罪。”说着便要转身离开。
颜芷烟却明白方才那一剑。那一剑绝对不是玩笑,那酷烈的剑势是真的要取自己的性命。
一时间她不知道心内是什么滋味:疑惑、恐惧、不解、愤怒?那都比不过最后的一点伤心,似乎有一把小刀正慢慢锉入心房,让她的心一滴一滴流出鲜血。
那人骤然开口:“不是玩笑!你也不要走。”
凌霄一惊,停住了脚步。那是大哥的声音,却不是自己熟悉的意气风发、悠然自得的大哥,那声音充满了苦涩,还有,杀气!
任平生一把扯下蒙面的黑布,面容苍白平板,看不出一丝表情。
乌云翻滚,露出了月亮的半面清颜,银光洒落,三人的影子长长地压在这荒冈之上。
半晌,颜芷烟涩然开口:“大哥,你、你真的……”后面的话却再也无法出口。
任平生脸上依旧平板,看不出喜怒:“不错,我是要杀你。不光是你,老三和七弟也是我杀的!”
这话一出,直如石破天惊,二人一时反而答不出话来。
任平生面上肌肉拉动,竟似笑了笑,道:“你们是不是想知道为什么我要这么做?”
二人仍是说不出话来。
任平生叹了口气道:“二弟,在你眼中,我任平生是什么样的人?”凌霄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任平生自嘲般地笑笑:“仁义双全、义薄云天、行侠仗义、重然诺轻生死,天下男儿的典范,是不是?江湖中人都是这么看我的吧?甚至在以前,我也是这么看自己的。
“但是那一日,那一日之后,我才发现,原来不是这样的。
“你们还记得咱们落入鹰愁涧的那一日么?兄弟们都在怒涛中苦苦求生的那一日?”
颜芷烟的神志稍稍恢复了些,闻言道:“我当然记得。那一日,若非你当机立断,后又舍生相救,怕已经成了我们兄弟的覆灭之日了。”凌霄转头看了颜芷烟一眼,复又全神戒备。
颜芷烟的一番话却似给了任平生莫大的刺激,过了半晌才冷笑一声,续道:“舍生救人?你们大家都是这么认为的是不是?我也以为自己会这么做,可惜我没有。最后,我放手了。”
颜芷烟一愣,方待开口,任平生已抢先道:“你们都以为我坚持到最后,快要到岸边时被洪水击昏,失去意识,方才无力拉住六妹,直到最后我俩都被洪水冲到岸上,捡了两条命,是不是?
“你们都是这么以为的,因为你们不会怀疑我,根本就不会想到还有别的可能,对吧?但是我告诉你们,不是的,事情不是那样的。
“那日,我放手了。不是昏迷后放的,而是在清醒的时候就放弃了。为了自己能逃生,我放手了。”
连续的惊愕让二人都无力再说什么,只能静静地听任平生诉说。
任平生一开始说话时语声直似癫狂,但后来却是越来越平静。想必这番话在他心中已憋了太久,此刻终于能够说出来。
“那日,我拉着六妹在水中挣扎,这才知道什么叫人力有穷。水越来越重,我竭尽全力也只能让咱们二人不沉下,却甚至无力前行一步,只能随波逐流。
“我的内力快要尽了,可那波涛却犹自看不到尽头。我只觉得胳膊越来越重,你的身子也越来越沉。光只是拉着你便要耗去我全身力气。”
那惊险的往事,一切杀戮的源头,二人听得惊心动魄,任平生诉说时的语气却无比平板,不见起伏。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喝了多少口水,我只知道自己越来越无力保持漂浮。洪水正慢慢地侵蚀着我的生命。
“如果没有拉着你,能有两只手与洪水搏斗,凭着我的武功,或许能有一点生路。
可是眼下,我却只能等着死亡的到来。
“这种想法是何时出现的我并不知道,但一旦它出现,就开始和求生的渴望一起,诱惑我那逐渐被恐惧缠绕的心。
“我倒希望,如果死亡最终不可避免,就来得快些,这样也许更好。可是它却偏偏一点点地折磨着我求生的心,让我对死亡的恐惧一点一点地扩大。
“不知道是九幽下的魔鬼占据了我的心灵,还是其实那才是真正的自我,终于,我松开了握着你的那只右手。
“那一刻,我真的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但我清楚记得,下一刻我便后悔了,那是真正让人发疯的后悔--我的脚居然踏上了实地!
“你知道么?就在你的身躯离开我手指的同一刻,我的脚便踏上了实地!
“什么叫命运的残忍,我在那时才知道。我只觉得想要笑,笑我自己的贪生怕死,还有命运的疯狂。
“我想要跳下去,你应该还没被冲远,也许我还能找到你,但也许我会再次被洪水冲走。我知道,下次自己不会有这样的幸运。
“在那一刻,我犹在犹豫,你们却已被幸运地冲上了岸。”
颜芷烟愣愣听了半晌,此刻截口道:“是啊,我还活着不是吗?放手也不能怪你。
如果没有你,我绝对没有可能支撑到那里。”
听到这些,任平生嘴角一抬,弯出一抹冷笑,旋即又续道:“事情已经发生,即使你生还,即使你不知道,但依然改变不了我放手的事实。其实,我也不是没有补救的机会。
“日后回想,那日如果我再跳下去,或许会死,或许能再得救,但无论如何都不会让我如现在一般的痛苦。
“但就差了那么几瞬。如果你再晚一会儿被冲上来,又或者我早一步跳下去,那也许后面的事情就会完全不同。
“当我见到你的时候,心中一阵狂喜,但是当晚间独自静卧的时候,噩梦第一次缠绕上了我,而且之后时时刻刻纠结在我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