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老人颓唐的背影踏入堂屋,我们三人对视一眼。沈源骤然一声长啸:“走,去做我们该做的事!”
穿过空无一人的小巷,尽头便是孙老夫子的屋子。
老夫子的家我们几人从小都是进惯了的,故在门口招呼一声,也不等他回应,便径直朝里走去。
方至门口,骤觉劲风扑面,风中带着如生死沙场一般的决绝杀意。
我大惊,一个倒翻退离门口,沈源和云翎同时出手,各出一掌,抵住了那突如其来的攻击。
轰然声响!薄薄的大门抵不住三位高手的合力余波,瞬间粉碎,可那棉布门帘却奇异的毫发无损。
沈源和云翎齐齐后退一步,门内攻出的手臂瞬间便要退回屋里。
这突然出手的人多半便是凶案的凶手,想到老夫子可能已经被害,我心头一怒,眼见二人被震退,我合身扑上,双手十指如钩,扣住了那条欲缩的手腕。
我不是不知那人的武功远高于我,若只有我一人与之对敌,则我双手扣住他的左手,他的右手一旦击出,我必当无幸。但好在我们一共三人。我双手刚刚扣实,沈、云二人已然重新扑上。
沈源大喝一声,双掌急急攻向屋内的本主,云翎则一手助我扣住那条手臂,另一手拔出长剑,精光闪烁,护住我俩的全身。
那人手臂被我扣住,抽身不得,铿然声响中,被迫与沈源、云翎两人再硬碰一招,身子向后飞起,我亦不由自主地跟着落入屋内,跌成一团。
“老夫子,怎么是你?”只听云翎的惊疑声起,我抬头一看,却见我紧紧扣着、方才与我等生死相搏的对手,竟然并不是什么凶手,而是我们的启蒙恩师孙老夫子,赶紧讪讪地放开手。
老夫子大怒骂道:“你们三个小混蛋来干什么!想要我的老命是不是?都给我出去!”不由分说把我们三个赶出了小院。
我们都没想到,这个一向看来文弱的老夫子竟然会武,而且竟然如此精深。不过稍一细想,这城中若都是六堡余众,那老夫子不会武功才怪吧。只是我们自小留下的印象太深,完全不及细想,这才闹了一出笑话。
云翎甜声道:“夫子,我们是来保护……”
话未说完,便被屋内的怒喝打断:“我用不着你们保护。想取老朽的性命,可没那么容易!我就在这儿等着,看他怎么杀我。你们别进来,我现在谁都不信,谁进来我便当他是凶手,一并给杀了!”话语听来竟语无伦次,实在与我们平日印象中文质彬彬的老夫子相去甚远。
待云翎再次开口解释,里面却不再说话。我们以为夫子想通了,方要进门,劲风扑面,又是一拳袭来,我们只好急急后退。看来夫子是打定主意,不让任何人进入他的屋子了。
沈源摘下水囊,喝了几大口水,沉吟道:“不进去也好,这条巷子只有三个路口,咱们每人扼守一处,不让任何人接近夫子的居所,凶手再神通广大,也不能隔空杀人吧?”
我和云翎对视一眼,均觉得这个主意不错。
夫子的这间房子是条死巷子的尽头,只要扼守住出入口,便不用担心有什么意外发生。
当下三人散开,各自守住路口。
平日熙熙攘攘的巷子,今日静得怕人,耳边只听到城外呼啸的狂风。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路口,心下却有些好笑。
这样空旷的路口,别说是人,便是一只蚂蚁也过不去。
正自思忖,忽听一声巨响从身后传来。那是老夫子房间的方向!
我一时大惊,急急飞身而去。
我们三人前后脚到了老夫子的门前,却见烟尘从门帘的缝隙中涌出。我们对望一眼,眼中都是掩饰不住的惊疑。
也顾不得打招呼,三人一道冲进了小屋。就见眼前烟尘弥漫,我们都被屋内的景象惊呆了!
老夫子的房间整座后墙坍塌于地,满地的青石似乎都在肆意地嘲笑着我们的无能。
而老夫子本人则仰躺在太师椅上,口鼻鲜血滴滴落地。不用上前细看我便已经明白,虹日城又失去了一位老人。
四具尸体被并排摆在大厅正中,一时让这个本就风沙蔽日的正午显得更加阴气森森。
从早上孙叔叔在我们面前被杀开始,短短四个时辰,已经有四位自小看着我长大的长辈被这神秘的凶手夺去了性命。而我们却连凶徒的一点线索都没能找到。
看着几位老朋友的尸体,连一向镇定的云城主都不禁显出了几分颓然的老态。
唐仲生面色苍白,蹲在地上仔细查验四位老人的尸体。
本来,如果单从下毒的手段来讲,嫌疑最大的莫过于就是眼前这个天下第一用毒世族的精英子弟,但因为他与云翎的结拜关系,在没有十分确凿的证据之前,我们都还是倾向于将他当作自己人。
尚未有何结果,门帘响动,沈源大步走入,先朝城主施了一礼,仍旧是那缓慢而无甚起伏的声音:“城主,我带人召集各位叔伯共商情势,可有些叔伯不肯前来,还有些叔伯行踪不明,家人都不知道他们在哪儿,只有欧阳伯伯和王叔叔来了。”
话音刚落,有两人从他的身后走来,都是城中的老人:欧阳叙余和王天蟾。这两人一向在城中德高望重,说起来,我的名字还是欧阳叔叔给起的。
看到二人,我们年轻一辈纷纷站起。不知为何,我忽然觉得来的并不是那二人,或者说,不是我所认识、熟悉的二位老人。看他们此刻,哪里还有半分平日所见的老态龙钟之相,那威猛、严挺的气象竟然丝毫不下于城主云天成。
只有两人前来虽然太少,却也是意料中事。
城墙上的血字包括城主在内一共有二十二个姓名,基本上囊括了城中所有的上一辈老者。眼下已连续有四人被害,可以想见,剩下的十八人会是何等的惶惑。
方才孙老夫子的行为已经告诉了我们,在这种敌我不分明的情况下,大部分人的选择应该是不信任任何人吧。
云城主长叹一声,不过半日时间,却看似老了十几岁一般。
“想不到,我们这群老头子隐居了这么多年,却还是躲不过‘恩怨’二字。”他的语声中有着无尽的苍凉。
王叔叔冷笑一声道:“恩怨?咱们一辈子杀人盈野,但从无半点亏心。哪个小兔崽子看咱们不顺眼,有本事就出来真刀真枪地干上一场,这样鬼鬼祟祟地暗地伤人,算什么本事!”
他这最后一句是用尽全力喝出,恍惚间,我觉得整座房子都随之震动,这份威势全不在段九霄的九霄龙吟之下。
一边的段九霄听了,却是冷哼一声。
王叔叔大怒道:“便是你这小子捣鬼,搞得我们人心惶惶!”说着便要上前动手。
欧阳叔叔却是颓然一叹,伸手拦住王叔叔,沉声道:“事到如今,还争什么对错,且听云副怎么说吧。”
云城主道:“你们想必都已明白,此次那凶手是想要把咱们这些老家伙一网打尽了,可咱们六堡也不是白白让人宰的羊羔。唉,只是想不到,六堡众当年并肩杀敌,面对十倍、百倍的胡虏也从未说过一个‘怕’字,今日只是一个小小的凶案,竟然聚不齐老兄弟了。难道咱们真的老了么?”
欧阳叔叔冷笑一声道:“你又何必感慨?咱们自己人都知道的,自从那件事后,六堡便已经不再是原来的六堡了。大难临头,还得靠自己。云副,你有何方略,不妨说来一听。”
云城主面色一变,旋即道:“也罢。至今我们也没找到关于那凶手的一点线索。不过眼下风暴封城,凶犯必定还在城中伺机犯案。咱们兄弟必须团结一心,方能抓住那贼人的马脚。”
王叔叔高声道:“云副,不是我多心,谁敢保证这事情不是哪个老兄弟干的?孙老三他们死得莫明其妙,聚在一起岂不让那凶手更容易下手?兄弟们不肯来,多半也是出于此种考虑。不要说别人,就看看现在咱们几个老兄弟,彼此站得有多远,就知道想要‘团结一心’,又谈何容易?”
王叔叔虽然粗豪,却一语道破天机。看他们二人自从进门起,便有意无意地远远站开,离其他人最少隔了三丈。
欧阳叔叔摇了摇头,叹道:“罢了,云副,我看咱们还是各自行路的好。我先告辞了。”
按城墙上名字的顺序,这凶手的下一个目标便是欧阳叔叔。
云城主连声急道:“欧阳,且慢,且慢!你难道真的连咱们这些老兄弟都信不过么?
那凶手神出鬼没,孙老三他们武功都不逊于你,却悄无声息地被一一暗算,你……”
欧阳叔叔打断云城主的话,声音低沉而坚定:“生死有命。自六堡散后,我已不再信任任何人。若那贼人真敢找上我,到时就看看谁的命硬便是了。”说毕,头也不回,径自扬长而去。
与孙老夫子所住的巷底不同,欧阳叔叔的宅院在城西一块开阔地的正中,独门独院。
欧阳叔叔回家后,径自将妻子儿孙全部赶出屋子,然后紧闭屋门,等着那神秘的凶手现身。
虽然他说谁都信不过,但我们自也不能就此放任不管。
眼见已是巳时二刻,城主一行人全部离开了城主府,甚至连那可能的大敌段九霄、李怀戚都无暇多顾,一起到了这可以俯瞰欧阳叔叔宅院的城墙垛口。
墙外,风暴正自狂扫八百里瀚海,而城内,一场毫不逊色于沙暴的凶险风暴也正在进入高潮。
我和沈源慢慢走上城墙。
云城主问道:“布置好了?”
沈源沉默不语--他能不说话的时候总是会尽量节省口水,我只好插口答道:“布置好了。虽然城卫队也有些人心不稳,但经我们的说服,已经没什么问题。我们在欧阳叔叔宅院四周布置了三十四人,可说是已经把他家团团围住,除非那凶手从天上飞下、土里钻出,否则必能保得欧阳叔叔无虞。”
云城主点了点头。我抬头望去,恰见到云翎也朝我看来,见我看她,朝我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
我知道,我们想到了同一件事:方才在我们三人的环伺之下,竟然让凶手从后墙突入,杀人而去,实在不能不说是因为我们都太笨太大意!可是此番吸取了方才的教训,我不信这凶手还能有通天彻地的本事,在这么多人的注目下从容杀人。
太阳逐渐朝中天推移,狂暴的风沙给这本应明媚的阳光罩上了一层金黄色的面纱,抬眼望去,天地万物都被这暗淡的阳光染成了淡金。
我忽然觉得有些荒诞:我们在做什么?我们竟然只能在这里坐等凶案的发生?
这神秘的凶手究竟有何魔法,居然能够把一座静谧的小城转眼间变成恐怖的鬼域?
金色的光晕慢慢变浓,没有人开口说话。
沉默许久,沈源突然开口道:“唐大公子,事到如今,你还不想说明一下么?”
这话突如其来,我和云翎一愣,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大家视角的盲区--唐大公子唐仲生身上。
沈源继续道:“唐公子,你是认识这毒的吧?早上孙叔叔死的时候,我就觉得你神色有异。事到如今,已经出了四条人命,不管你有何难言之隐,我觉得也应该说出来了吧?”
唐仲生依然一脸郁色,没有答话。
云翎道:“木头,你怎么能这么怀疑我……”她一边说,一边看向唐仲生,之后语声讶异地中断。
就见唐仲生的脸色渐转苍白,就连我都能看出,他的确有非常重要的事情瞒着我们。
沉默片刻,唐仲生长叹一声:“也罢。诸位,不是我要刻意隐瞒,实在是因为这件事,我到此刻也没有丝毫头绪,觉得若是随便说出,徒令你们担心而已。更或者,你们会因此与我生出误会也说不定。但如今,眼见城中的前辈连连丧命,我便……不得不说个明白。
“这四位前辈所中的,乃是我唐门的秘毒‘无衣’。”
此话一出,各人却并不是特别意外。毕竟大家都早就想过,这神秘的毒药和毒宗唐门有关了。
唐仲生续道:“各位一定奇怪,为何凶手能够无声无息地暗算四位前辈。以四位前辈的武功和机警,本不应该被如此轻易地毒杀。其实原因很简单,因为那凶手并不是在杀人的时候下的毒,而是一早就下好了。至于掌控几位前辈的去世时间,凶手只不过需要按时引发各人身上的毒性而已。”
说到这儿,唐仲生抬头扫视众人一眼,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咬咬牙方道:“这件事是我唐门一等一的机密,本来我是无权将之公诸于众的,但此刻事态紧急,我却不得不说,只是希望此事平息之后,诸位能够替我保守秘密。”
云翎率先点点头道:“放心!”
紧接着云城主、我、沈源、王叔叔也接连点头应允。
唐仲生叹了口气,接续道:“这种毒物,我唐门已经研究多年,但其毒性太难控制,直到近来得到一位人物的意外相助,又加上本宗出了一位百年少有的天才,此毒才终于被研制成功。
“它名为‘无衣’,毒性剧烈,最可怕的是,可以借水传播,只须将些许撒于水源之中,无色无臭,但用水之人均会中毒。虹日城地处偏僻,而此刻外间的风暴又将小城完全封闭,实在是……”
闻听此言,我愣了半晌方才醒悟过来:“你的意思是说,我们、我们城中的所有人早就全部中毒了?”
唐仲生侧头看了脸色惊讶得发白的云翎一眼,点头道:“不错。我到虹日城的当晚便发现,城中唯一的水井已然染毒,看情形,应该是那日的凌晨被下的,所以你们应该早就中毒了。此毒入体后会潜伏三日,方才毒发。但下毒之人只要和中毒人身体接触,以内力相引,便随时可以触发毒性,致人于死,所以四位前辈才会无声无息地被凶手暗害。”
众人闻言无不大惊!
王叔叔上前一把抓住唐仲生的衣襟道:“你奶奶的,解药呢?”
唐仲生微微摇头道:“我此次出门,并未带有解药。而且即使带了也没用,一粒解药只能解救一人,如今全城人均已中毒,怕不有百千人?”
王叔叔大怒道:“分明是你要害我全城,今天你不交出解药,我杀了你,给孙老三他们抵命!”说毕就要动手。
见唐仲生并不招架,沈源立即上前,左手荡开王叔叔的攻击,同时右手轻轻一拂,将唐仲生推出道:“王叔叔何不让他说完?”
唐仲生闭目半晌,方睁开双眼,满眼都是痛苦之色:“我虽未带解药,但却也不是没有解毒的方法。
“我此次本是为了寻找妹妹,还有采集可解此毒的怀梦花,这才一路寻到此地,想不到进城之后,才发现贵城竟然全城中毒。如果我看得没错,这里附近应该可以找到怀梦花才对。”
我们都会死?
我们都会死!
我愣愣地看着云翎,脑子一时省不起别的念头。
王叔叔怒问道:“你既然知道附近有解药,为何不早说,要等害死了我们四个老兄弟才说?”
唐仲生叹了口气道:“因为如果不找到下毒之人,便是找到解药,也是无用!”
此刻,我的脑子方才有些清醒,只觉不对,方要开口,却听脚下“轰”的一声响,却是从欧阳叔叔的房子里传来的。
众人齐齐大惊,一时顾不得再说话,各自施展轻功,飞身而下,片刻便齐齐冲进了欧阳叔叔的屋子。
却见屋内烟尘弥漫,碎木四散在地,看那废墟的所在,原本应是一张大桌。
就听欧阳叔叔仰天长笑:“哈哈,你来杀我啊!”
想必方才那一声巨响,却是他心情激动之下,自己拍碎了屋内的桌子。
我眯眼一看天光,才猛然惊觉,原来已经过了巳时三刻,而欧阳叔叔仍旧安然无恙,看来那凶手终于无计可施了!
屋内烟尘太盛,我们一行人走出门外,挥手让依旧守卫在四周的城卫们散开。
就听欧阳叔叔朗然笑道:“如何,云副,看这贼人还有何花招!”有惊无险一番之后,他的心情似乎也比方才好了许多。
正说话间,云翎忽道:“王叔叔呢?”
看着陈尸于地的王天蟾,我忽然有种想要大笑的冲动,笑我自己的愚蠢无知。
谁规定凶手一定要按顺序杀人?
我们这群人有一代枭雄,有后起精英,还有自诩心思缜密的我,竟然都没能看穿这小小的关节,还可笑地把所有护卫都放在了欧阳叔叔的身边,可笑地等着凶手自投罗网,再可笑地眼看着凶手跳过顺序,杀掉了王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