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想不明白李怀戚为何要救我,我只是愣愣地看着二人。
段九霄也是眉头一皱,道:“老李,你这是做什么?”
李怀戚摇摇头:“段兄,我一直敬你为兄,所以决不能让你此刻如此作为。”
段九霄一愣,旋即大笑道:“日前要杀这二人的可不是你么?如今怎么主意改得如此之快?”
李怀戚摇头道:“日前要杀这二人,是因为与云天成为敌,但此刻我们已然订约,决不可毁。”
段九霄面色一沉,半晌方道:“想不到你竟然还有这等侠义心肠?”
听着二人争论,我却不及多想,全副心思都放在我体内被封的几处穴道上。
段九霄的惊神指力果然惊人!若按往日的武功,怕给我几十天时间,我也没可能用内力将被封的穴道冲开。但经墨岩山一夜,三位程叔叔醍醐灌功,此刻我的内力只怕还要高于这位绝世高手。潜心运力之下,那指力瞬间便有松动之态。
李怀戚再摇头,道:“我说过,我没什么侠义心肠。只是我既然敬你为兄,便不希望你做下令你后悔终生之事。”
段九霄的面色几度变幻,最后忽然怒喝道:“走开!你根本不明白,他二人身藏怀梦花,此刻非死不可!”同时双手十指交缠,骤然一指重重击出。
李怀戚大约万万没想到段九霄竟会突然发难,长刀急急回撤,终究晚了一步。只听一声钝响,李怀戚踉跄几步,肩头瞬间被鲜血染红,人也软倒下去。
去掉了这个阻碍,段九霄又是一声怒吼,双手姿势不变,一指笔直点下。
就在这一瞬间,我只觉身体一松,禁制已然被内力冲开。我不及欣喜,一个打滚,躲开了那道夺命的指风,同时一掌挥出。
我在墨岩山的际遇,段九霄显然并不知晓,此刻突见日前的手下败将猛然间武功大进,他完全猝不及防,眼见一掌袭来,竟是不及闪避,被我一掌结结实实拍了个正着。
段九霄狂喊一声,身子直直飞出,同时口内鲜血喷出。
我心中却暗叫可惜。这一掌若是平时,完全可以重伤这绝世高手,可此刻我刚刚冲开穴道,内力未曾运足,加上段九霄借力后退,卸去了大部分掌力。
看来下面将是一场苦战。而我空有功力,却无法运用自如,赢面实在不大,何况还有一个敌我难辨的李怀戚。
突然,异变骤生!
段九霄狂喝未歇,骤然转成惨呼。
我愣愣看着一柄剑刃从他的胸膛伸出,再如毒蛇一般缩了回去。
惨呼声中,段九霄的身子软软倒下。
这名动江湖的高手,就这样倒在了一柄来自背后的细剑之下,死在了这座域外的小城之中。
长剑一缩,重回剑鞘。站在当场面无表情、一剑狙杀了九霄龙吟惊神指段九霄的,正是我自小一道长大的朋友,沈源。
在这一刻,我突然有些神思不属。
就在方才段九霄暴起突袭的一瞬间,我突然如此地后悔,后悔自己同意了云翎这个疯狂的计划。
事实告诉我,云翎也会看错。
她方才便算漏了段九霄,那此刻,她会不会也看错了真相?
如果她错了,那么我们最后的一丝希望,将就此破灭了。那曾经是只属于我俩的希望。
似乎根本不关心我们为什么和段九霄生死相搏,沈源淡淡问道:“你们说要处理怀梦花,究竟是怎么处理?”
我解开云翎的穴道。云翎缓缓站起,凝视着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片刻后方道:
“怎么处理都好,因为我们已经找到了凶手!”
看到我和云翎一前一后挡住了他的全部退路,沈源却依然面色如常:“你们果然不愧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早就猜到,一定是你们,先找出我来。”
我愣愣看着眼前之人,直到此刻,我犹自不愿相信这一切,不愿意相信云翎可怕的结论。我等着他质问我们,等着他驳斥我们的幼稚推论,等着他告诉我们,我们错了。
但是没有!
沈源只是缓缓亮出双掌。
刹那间,三个人便一起动了。
同样在刹那间,战斗结束。
经脉被制倒在地上的沈源,看着毫发无伤的我和云翎,面色奇怪的竟有些释然。
城主府大厅,所有人再次聚集,而不同的是,在这些人的眼中,此刻已开始闪烁起希望的火光。
良久,云城主缓缓走到沈源的身边:“为什么?”
一夜之间,他似乎老了几十岁,皱纹在一夜间爬满了脸庞。此刻,他看向被牢牢制住的沈源,双眼中满是痛苦。
云城主只有一个独女,沈源自从十岁起拜云城主为师,朝夕相处,对于他来说,那是如同亲子一般的存在。
沈源已然恢复了一贯的冷漠面容,看了看云城主,忽然道:“你们怎么怀疑到我的?”
我和云翎对视一眼。云翎道:“这要多亏白衣侯的提醒。”说着,她朝一边的白衣侯主仆深施一礼。
“沈源,虽然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们,但其实,你患有严重的消渴症吧?”
显然,即使大部分小城的人,也是第一次知道沈源居然有如此严重的病症,一时间议论纷纷。
云翎继续道:“我们都知道,消渴症是绝对不可以吃糖的,否则会有性命之忧。在以前,你每天都喝大量的水,水袋从不离身,且从来不吃甜的东西,这一切都是消渴症的症状。我们其实早就大致知道你的病情,只是既然你不说破,我们也当你要强,而且看你对食物控制得甚是严格,也就没有提醒你。
“今天白衣侯问高刑‘你死之前想做什么?’不错,一个人如果知道自己快要死了,自然会去做一些平日不能做,或是不敢做的事情。
“比如……平日因为病情不可以吃甜食,那么既然左右活不过几天,或者未来存在极大的危机,那为什么不放纵一下自己,吃一些甜食呢?
“所以你这几天开始大量地吃糖。想必我们每个人恐怕多多少少都有这种心态。
“问题是,你突然停止了严格的食谱,并不是从知道自己中毒的那天开始的,而是从你护卫商队归来的时候就开始了。
“也就是说,从那天起,你就知道了城中会有一场严重的危机……而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下毒的凶手。”云翎的话落下尾音,除了早已知道这番推论的我和城主,其他人顿时议论纷纷。
欧阳叔叔不禁问道:“证据只有这些?”
云翎道:“自然不止。我们在唐斯月的房间内找到了她的遗书,写得很突兀,一句莫明其妙的‘泪湿枕畔’其实她是在提示我们谁是凶手。这是个简单的字谜,谜底就是一个‘沈’字。那凶手也看出了这点,所以他藏起了遗书。”
唐仲生沉吟道:“就凭这些?可是这完全是推论,没有一点实证,而且第三桩凶案不是已经排除沈公子的嫌疑了么?”
新近丧妹让这个闻名江湖的唐大公子面色间带着说不出的憔悴。眼前之人很有可能便是杀死唐斯月的仇人,他却仍能以对方的立场提出质疑,我不由一阵钦佩。
第三桩凶案,也就是陈耳伯伯被害的时候,沈源一直是和我们以及城主在一起的。
理论上,他似乎不可能去行凶。
云翎道:“这种危急关头,还哪里能有那么样的怀疑。只要稍有嫌疑,自然是先推理下去再说。而在暗巷中,他突然向我们出手,至此我们便再无怀疑。至于那桩凶案他是怎么做的,他比我聪明得多,自然有他自己的办法。我们慢慢再问便是。”
“你们什么时候给我吃的解药?”一直静静听着云翎说话的沈源突然开口问道。
我和云翎对视一眼,云翎一笑道:“我知道你要喝很多水,所以早把从唐小姐那里找到的解药加到了你的水袋里。”
直到此时,其他人才知道,从唐斯月那里拿到的一粒解药,已经被用掉了。
欧阳叔叔急急道:“你当时就确定他是凶手?”
云翎道:“怎么可能,自然是到了暗巷我们才确信的。”
欧阳叔叔一愣,似乎没想到这个回应:“你就不怕你的推论错了?如果那样,你会毁掉我们全城人的希望。”
云翎一笑道:“这是一场赌博。如果我输了,自然会承担责任,但为了整个小城,我必须赌。如果我们先逼他承认,你又如何保证,能让他乖乖服下解药?”
所有人都不再说话。
的确,以我对沈源的了解,如果不是他得知自己已经服食了解药,在真相揭露后,他一定会为了完成计划不惜自杀。那样,一切的希望就真的灭了。
而且,之所以我和云翎能如此轻易地制住沈源,除了他不知我功力突进之外,想必还是因为他自以为可以引发我们身上潜藏的毒性,所以太过托大,这才会被我们一招所制。
云城主挥手止住众人的议论:“沈源,你该告诉我们,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了吧?”
沈源端坐在椅子上,突然冷冷地笑了。那是我从没有在沈源的脸上看到过的表情,冰冷沁骨。
“因为我厌恶这里!”
第三日夜脆弱的崩溃
三十年前,阳同六堡。
战旗猎猎作响,无论是城外列阵以待的八万精兵,还是城墙上数千六堡战士,这一时刻,他们都不知道自己明日的命运将会如何。
胜负不在于城外那矗立的二十架攻城井栏,也不在万千精兵滚滚的热血。阳同六堡明日的安危,其实决定于这间小小的斗室。
兵部侍郎石天修轻轻抚摸着手上翠绿的宝石扳指。
当初,他毛遂自荐接下了这几乎必死的任务时,所有的同僚都以为他疯了。但他自己知道,他没疯,而且他很有把握完成本次使命,本次让皇帝和无数重臣头疼不已的使命。
因为他对人性的认识比那些贪生怕死的同僚更清楚。那些人自己懦弱无能,却又近乎天真地相信英雄的存在。只有他才真正地了解,了解所有人的善良其实都有一条底线,不论你是权倾天下的皇帝,还是万人崇敬的英雄。而他所要做的,只是在这条底线上跳--一场完美的舞蹈。
“沈大人、云副使,你们想好了没有?此处没有外人,我也不怕多说,朝廷上下现在只是想要个台阶下而已。你看看外面,看看那些百战劫余的战士,看看那些无辜的妇孺百姓,难道他们的性命,还不能让你们给他们这样一个台阶么?”
石天修不再说话,他知道什么时候该推一把,什么时候又该让对方自己做出抉择。
沈青云突然开口,声音沉闷:“你能保证其他所有弟兄的安全?”
石天修的面色依旧沉稳,重重地点下了头。
翌日,六堡众交出首领沈青云全家,六堡外八万大军后撤三十里,六堡众全体撤入大漠。沈青云全家旋即被斩。
于是大漠中,有了一座名叫虹日的小城。
我愣愣地看着云城主。
想不到,让我心向往之的英雄传说竟然会如此落幕,原来虹日城的背后竟然是如此悲哀的故事。
被骤然翻出这些尘封的往事,云城主似乎顿时垮了下来,声音颤抖,似乎是在说给沈源听,但更多却是在自言自语:“原来如此,原来你都知道了。不错,你是老大的儿子。
当年老大为了全体六堡众的性命,举家被斩,只有你被我们救了下来。你是要为你的父亲报仇?你以为是我们当年出卖了老大?”
虽然早已猜到这个可能性,我仍然禁不住地一阵颤抖。
沈源脸上露出一丝讥讽的微笑:“老大?沈青云?他是谁?我都没有见过他,你们出卖他和我有什么关系,他自己要死,我为什么要为他报仇?”
云城主显然是一愣,沉声问道:“那你是为了什么?”
沈源的目光忽然变得迷离:“我说过,因为我厌恶这座城市。
“我知道你们当年是怎么救我的,你们用一个同样大的婴儿换下了沈青云的儿子。
而换回来的那个,自然就是我。
“很老套的故事是不是?六堡的英雄们用沈青云换来了六堡的平安,再用一个婴儿的性命换回沈青云的遗孤,也换回自己良心的平静。”
我们只能静静地听着沈源的诉说。此刻我已然猜到,那个用来换回他的婴儿,想必就是真正的“沈源”,沈大叔的亲生儿子。
“那个时候,恰好只有我爹娘正好有一个婴儿。于是,他们没有任何选择,只能把自己的孩子双手奉上。无比讽刺的是,那个被牺牲的婴儿也姓沈。”
说到“我爹娘”三个字的时候,他不变的语声终于有了一丝颤动,但旋即又恢复了正常:“当然了,在大义的名分下,不由得他们不同意,当然更不由那几个月的婴儿反对,于是一切就变得水到渠成了。
“沈青云牺牲了自己,救了阳同六堡,六堡众牺牲了自己的孩子,救下了沈青云的遗孤。多么催人泪下的故事,对不对?”
“可是你们知道么?我厌恶这里,厌恶这个小城,厌恶我爹娘,厌恶你们一切人!
“你们自以为这一切都是秘密?其实从我懂事起就知道了这一切,知道了我自己血淋淋的来历,知道了这小城辉煌的背后隐藏着怎样难以启齿的往事!”
“从我能听懂人话开始,每一天,每一刻,只要有机会,他们就不停地在我耳边回忆,回忆那个婴儿。他们不厌其烦地告诉我,我的性命是用那个孩子的性命换回来的,告诉我,我只是他们孩子的替身。
“他们一边告诉我,我的性命来之不易,他们爱我,就像爱他们自己的孩子,一边却不断地回忆过去,回忆那短短的、能够和亲生骨肉相处的时光,回忆每一个细节,让那些痛苦的回忆无时无刻地不在折磨着他们,也折磨着我。
“我似乎能感觉到,那婴儿的幽魂正在我的身边游荡,在这座小城中游走,在你们每个人的噩梦里出现。
“我不想质问他们,如果这样爱自己的孩子,当初为什么不拼死保护他,我不想质问这样的一对老人,不想打破他们由虚妄的痛苦所带来的幸福。
“我听够了,我厌烦这一切,我厌烦这座小城,更厌烦你们!
“所以,当我确定自己的病症之后,终于决定,用自己的手来结束这一切!
“唐大公子,我对不起令妹,我不想辩解,是我对不起她,让她走上了那条绝路。
“她本来和这里的一切无关,是我骗了她,因为我需要她手中的毒药。我拿到了无衣,本来想让她离开这里,我告诉她,我不爱她,只需要她的毒,我让她离开,但我没想到,她竟然如此决绝,走上了那条绝路。对不起。
“我只想道这一声歉,至于你们……“都去死吧!”
听到最后几个字,我已经惊觉不对。不及反应,却见被牢牢制住、端坐在椅上的沈源一阵挣扎,紧接着突然一声爆响,他的身体骤然炸开。
血肉横飞!
仿佛无穷无尽的鲜血随着骤然的炸裂洒遍了整个大厅。除了那对神秘的白衣侯主仆,没有人来得及躲开这漫天洒下的血雨,待得回过身来,所有人的身上满是淋漓的鲜血--沈源的血肉。
而沈源刚刚所在的位置,已经是空空如也,只有椅子上比别的地方浓得多的血液,证明那些血液的主人曾经端坐在这里,侃侃而谈。
想不到沈源被如此严密地制住,仍有这最后一招自裁的手段。
如果不是一早云翎给他吃了解药……所有人不由后怕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沈源的话给我们的心理带来无比的震撼。
实在想不到,这个从小一起长大,和我相交莫逆的好友,竟然隐藏着如此之多不为人知的悲哀。更想不到,那一切辉煌传说的结局竟然是如此的晦暗。
但目前,不是感伤世界残酷的时机,一个更严酷、更待解决的问题便横亘在我们的面前:谁是最后一人!
要想彻底解除所有人的毒,必须同时做到两件事:一,给“主”服下解药,解除“主”,二,“最后一人”死去。
只要“主”未服食解药,或者“最后一人”还活着,两种情形居于其一,毒都会发作。
在云翎大胆的设计下,下毒的沈源是服下解药才死的,解毒的两个必备条件已经解决了一个,但还有另一个条件--最后一人。
最后一人中的是“引”,即使“主”已经解去,“引”仍然可以引发所有人的毒。
而且“引”是无解的,怀梦花也不行。
只有沈源才知道最后一人是谁。可惜,他死了!
所有人都愣愣看着最后一朵怀梦花,没有一个人开口。
一朵怀梦花只能救一个人。
突然,唐大公子开口道:“我有办法找到最后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