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枫接着道:“这一年多来你并不曾到此地看望过曲风,颜先生也闭口不提,但我知道,大哥你一直对曲风的伤心存愧疚。今日你来了,我便说一句,那却毫无必要。当日的情形,即使你不来叫他,以他的性子也绝不会坐视不理,否则便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二哥了。反而若他当日未能起行,没能为那一场轰轰烈烈出一份力,怕是会懊悔终身。”
沈抱尘轻轻伸手,将朱煌折皱的衣服扯平,慢步走上前去,看着曲风露出池面、如同熟睡的脸,只轻轻唤了一声:“兄弟。”
昨日晴空中惨烈的一幕仿佛出现在眼前。
沈抱尘喃喃道:“想当年……”后面却沉默半晌接续不下去,转口道,“颜先生特意前来,可是有了什么医治二弟的方法?”
林枫摇摇头道:“那倒没有。这么久了,我也不再存什么妄想。”
沈抱尘沉默片刻道:“我相信二弟虽然不言不动,却能感觉到我们,能听到我们的话语。现在只希望颜先生的‘劫丹’能够有效,若儿无恙,二弟想必也会大慰。”
林枫微微摇头:“听颜先生的意思,这劫丹的炼制怕是要牵动整个江湖。你和颜先生早已不闻江湖事,此次却为了若儿的奇症甘冒奇险。其实本不需如此麻烦。我的离火足以……”
沈抱尘轻叹了口气,打断林枫的话:“离火功法实乃透支自身元气的邪法,你每次替若儿压制病势,便等于消耗了自己的几分性命,更何况若儿的病根在于她元气过盛,离火功法也只能治标而已。”
林枫摇头:“那倒也未必。我曾与颜先生讲过,离火功法取火凤离离之意,若能尽其最后一式,以凤凰履火涅盘之威,未必不能根治若儿。”
沈抱尘叹息一声:“我明白母之爱女,足可不惜生命。虽说母女同心,你甘之如饴,但我们却于心何忍?二弟已然如此,我们怎能对你们母女袖手旁观?莫说我是你和曲风的大哥,就是颜先生的医者之心,也绝不能容忍自己袖手旁观。”
林枫忽然想起一事:“说起来你可知颜先生这次突然前来是为了什么?”说到这一句,虽然气氛凝重,林枫面上竟有些忍俊不禁的表情。
沈抱尘摇头:“不知。我听说颜夫人已有身孕,颜先生却急急前来,所以我才以为他另有发现。”
林枫扑哧一声笑出声来:“颜先生自己不肯说,不过我和宁儿有过书信。原来是他知道宁儿有了身孕,自是紧张得不行,前几日宁儿偶感风寒,他如临大敌诊脉下方折腾了一夜,却开了个虎狼之方,幸亏第二天那派去买药的丫环也稍通药理,看出他配的药不对症,否则万一宁儿真吃了药,小病也要变成大病了。宁儿气急责骂了他几句,他这才出来躲躲风头。”
朱煌前面听得稀里糊涂,到此处则变得目瞪口呆。原来那颜先生自己治不好自己也就罢了,连给老婆也下错药,当即苦着脸插嘴道:“师父,您就是要他给我治病啊?啊,不好,我得去把鹰儿要回来……”
沈抱尘拉住朱煌笑道:“颜先生的医术神乎其技,你不必担心。至于他开错方子实在情有可原。自古医者不自医,加上这人外表凉薄,其实内心最是重情,面对爱妻,又兼有孕,怎能不紧张慌乱。所谓关心则乱,究其根源无非‘爱’字乱心而已。”
林枫笑道:“不错。他说是离家出走,怕也是因有自知之明,怕自己再在家出什么馊主意。”
正说话间,忽听外面婴儿的哭声传来,林枫慌忙转身道:“若儿又哭了……”
沈抱尘已抢到了门口:“怕是振儿惹到她了,我去看看便可。”
朱煌还没反应过来,沈抱尘已急急离开了。
朱煌在屋内呆了一会儿,陌生恐惧之心渐去,眼珠又开始滴溜乱转。看着那沉睡在药池中的男人,他好奇道:“林姨,这位叔叔在这儿躺了好久么?”他倒是自来熟,跟着秋声振,“林姨”两个字叫得一丝生疏也无。
林枫微笑,轻轻走到池水边:“是啊,有一年多了吧?”说着伸手握住那男子的左手手指,一根根轻轻抚摸,然后握住他的手掌,轻轻抖动,蔚蓝色的池水荡起一阵阵涟漪。林枫一边动作,一边喃喃在曲风的耳边说着些什么。
左手后依次是右手,左脚,右脚,林枫的动作温柔得让朱煌都看得痴了,半晌才道:
“林姨,你这是在做什么?”
“人如果太久不动,身上的五脏六腑乃至四肢百骸都会慢慢地……他昏迷了太久,所以我每天都要帮他动作。”说着,林枫轻轻俯身,将水中的曲风慢慢抱起,放在一边的床榻上,用一块毛巾细细擦干那赤裸的身躯。这一套程序林枫显见是做得熟了,丝毫不乱,一步步温柔地动作,眼角更是慢慢泛起一丝笑意。
这一串下来,怕不有小半个时辰,朱煌早已给自己找了个小凳坐下,却不肯就走。
林枫把丈夫的身体擦干,盖上被子,转过身来才发现这孩子还在瞪大着眼睛观看,当即笑道:“你这孩子,倒沉得住气,果然不凡,怪不得大哥那么看中你。”
朱煌答非所问道:“你每天都要这样照顾他么?”林枫点头。
朱煌喃喃道:“林姨你这样一直做,一直做,已经做了几百天,如果是我每天做同样的事情,怕是早闷死了。可是我看你一点儿都不会……不会……”
林枫竟被这孩子的一番童语勾起一缕情怀,不禁微笑道:“不会厌烦?是的,其实,每天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很高兴。他就这样躺在这里,我看着他,守着他,为他做一些事,和他一起分享我们的生命。我觉得,总有一天,他会醒过来。那时候,他的生命中有了我的一部分,我们将无法分开。也许将来有一天,你会明白这些。”
七岁的朱煌似懂非懂地看着林枫:“这就是你们刚刚说的‘爱’?”
沉默了半晌,林枫失笑,将帷幕放下,走过来拉起朱煌的手:“这孩子,怎么一对着你我就不由说了这么多。去吧,到后面找振儿一起休息。别多想,否则大哥要怪我教坏他徒弟了。”
暗流
沈抱尘急匆匆走出那病房,但见院内寂寂无人,显得婴儿的啼哭声分外刺耳。
他正要举步,右手边月亮门吱呀一声开了,颜子星匆匆走出,手里兀自提着那只受伤的鹰不及放下,二人一起急急走入婴儿若儿的房间。
却见那婴儿独自躺在小床上,手舞足蹈,哭得煞是精神。
颜子星长出口气道:“无碍,不是病发,就让她哭吧。”
沈抱尘只觉这样似乎不太好,但饶是他惊才绝艳,却实在不知要如何照顾婴儿,只得苦笑道:“颜兄,你还是去试着哄哄她吧,反正你多练习些,马上就能用得上。”
颜子星哼了一声,走上前去,手在那婴儿眼前一晃,也不知他做了什么动作,孩子哭声渐歇,不一刻便沉沉睡去。
沈抱尘笑道:“厉害,看来以后我们不用担心被令郎吵到了。”
颜子星的脸色更差:“你要想学我可以教你。”
沈抱尘笑道:“不必,我估计用不到了。你看那两个都那么大了,不睡觉直接打屁股就好,不用这么麻烦。”在多年的至交面前,沈抱尘说笑间终于露出一丝轻松。
二人并肩走出,颜子星道:“这次你来得正好。加上你送来的七窍玉玲珑,劫丹明日便可正式开始炼制。这段时间内,你需要留下护法。”
沈抱尘苦笑道:“我本打算把那两个孩子扔给你照顾一段,我明日便走了呢。此地又何须我护法,难道还有哪里的宵小敢冒犯你这神医不成?”
颜子星摇头道:“你必须留下,详情我有空再跟你细谈。总之,宵小不敢,豪强也不敢,但终归有人敢。你应该能想得到,天下,有什么事是他们不敢做的?”
沈抱尘面色如常,语声却停顿了片刻:“是师……你是说他们会觊觎这‘劫丹’?”
颜子星微微点头:“我只须告诉你,这药是可以让你进入婆娑……”却见一个人影经过,便转口道,“这扁毛畜生我已上好了伤药。他娘的,这药我一般人都舍不得用,你那两个小鬼面子真大。不过这鹰命是保住了,想飞自是不可能了,活着也是个病歪歪的,没啥意思。”
那年轻人小方从堂屋匆匆走过,一见二人忙站住微笑示意。
沈抱尘微笑点头,待他走远后道:“这小方,武功看来不弱,什么来历?”
颜子星摇头:“我哪里知道?他有凝血症,上次发病被我在路上碰到,这病万里难寻一例,患病后能活到成年的我更是从未听说过。我一时手痒,就把他带来研究治法,现在已好得七七八八了。他在这儿待着,人倒机灵,手脚不闲,没事还会去帮帮邻居做活,所以林枫也不厌烦他住下。至于他的武功,据他自己说是西域一个小门派苍龙派门下,是真是假我也懒得细究,治好了让他滚蛋就是。我又不像你,还想着教几个徒弟。”
听到最后一句话,沈抱尘面上显出些沉思,半晌忽然道:“我再求你一事。能不能给这鹰再用味灵药。”
颜子星哼道:“你倒真关心你的徒弟。不过除非用上劫丹,否则这鹰儿是飞不起来了。”
沈抱尘沉声道:“我希望能用你的一味,返照散。”
颜子星一愣,停住脚步,转头看向沈抱尘。
沈抱尘难得地叹了口气:“我忽然觉得,似乎应该赶快点教他们些什么了。”
秋声振在客房里眯了片刻,日将正午,阳光自窗棱间直射进来。他被阳光一晃,登时醒了,揉揉眼睛,从床上蹦起,悄悄摸出房门。
他以前曾经在这里待过一段,路径摸得很熟了,从门中出来,正前方是曲风的病房,左边是颜子星炼药的丹房,右手边则依次是各人的卧房以及一处后门。
略一思索,秋声振便悄悄摸向右边,想要溜出去。却见朱煌正施施然从月亮门走出来,两个孩子立时凑到了一块。
秋声振道:“林姨呢?”
朱煌道:“她还在药室里给曲叔叔治病呢。”
秋声振点点头道:“他们不在正好,走,我带你去看宝宝。”
两个孩子悄悄走入西厢,却见那小女婴躺在床上睡得正香。两个孩子轻手轻脚走过去,看那婴孩平躺在床上,双手双脚叉开,双眼却并未完全合上,还留着大大的一条缝隙。
朱煌讶异道:“她的眼睛……怎么没闭上呀?”
秋声振急急做出噤声的手势,轻声道:“小声点儿,别把她吵醒了。颜先生说,她的眼睛太大,现在人又太小,所以眼皮遮不住眼睛。”
两个孩子正说着话,那若儿似乎感觉到二人,骤地睁开眼睛,巴巴看了这两个不速之客一眼,突然大哭起来。哭声之大,把朱煌差点儿吓得跌个跟头,赶紧一叠声问:“怎么办?怎么办啊?”想起臂上的疼痛,却不敢伸手去抱起那婴儿。
秋声振其实也慌了神,自己把这婴儿吵醒,若是林姨来了还好,万一惊动颜先生过来,少不得又是一通责骂。但眼见朱煌惊慌,他却不将惊慌之意表现出来,勉强镇定道:
“怕什么。她哭不过是因为……饿了。”
朱煌闻言,在身上摸来摸去,却只摸到一块路上偷买的牛肉干,当即举起伸到若儿嘴边,口中道:“来,来,给你吃吧。”
那若儿不明所以,见肉干到了嘴边,当即吸吮了一口,登时被辣得小眉头一皱,哭得更大声了,并一巴掌拍了过去。
她虽然年小,力气却大得不合情理,朱煌竟没能躲开,只被打中一下,手背却顿时红肿起来,疼得龇牙咧嘴,转身质问秋声振道:“你不是说她要吃东西么?怎么还打我?”
秋声振装出一副小大人的样子,摇头哂道:“你还配当我大师兄?人也太笨了。你给她吃肉干她怎能不打你?若儿是女孩儿,定是怕胖不吃肉的。”说着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桃子,伸到若儿嘴边,“来,吃水果。”
这次若儿连尝都懒得尝了,一把抓了过来。秋声振虽然幼小,之前跟着沈抱尘倒颇学了些上等内功的基础,动作比朱煌要快得多,但这一把仍是没能躲过,转眼间手上就多了三道伤痕,登时和朱煌成了难兄难弟。
若儿伤完人,心情似乎舒畅许多,哭声渐歇。两个孩子顾不上疼痛,同时松了一口气。
却听门帘响动,林枫急步走进来,轻轻把若儿抱起。若儿一躺进母亲的怀里,登时止了抽噎,嘻嘻欢笑起来。林枫松了口气,看向两个兀自可怜巴巴看着若儿的孩子,才发现秋声振手上鲜血淋漓,忙右手抱着若儿,左手急急在床边摸出一瓶药粉,给秋声振涂在手上。
看着林枫娴熟的动作,朱煌摸摸自己手上的伤痕,心内登时平衡了许多。这若儿没事抓人看来不是一次两次了,竟然在她的床边就备好了药。
正忙乱着,脚步声起,领先一人正是颜子星,身后跟着的却是笑眯眯的小方。
颜子星一如既往地皱着眉,看到若儿的面色越来越红润,咳嗽几声,从怀里掏出个赤红色的盒子,递给刚空出左手的林枫道:“这是七冷丸,你爱用不用,随你。”说完转身便出。
小方尴尬地一笑道:“嫂子别生气,颜先生就是这样的人。他脾气不好,其实也是因为担心你。那离火功法太过霸道,非迫不得已切不可轻用。”说到最后几字关切之色却是溢于言表。
林枫将那盒子轻轻放下,叹了口气,温柔摇着怀内的幼女,脸上的表情让朱煌和秋声振看得只觉心内一暖。
半晌,林枫方才展颜一笑,轻轻道:“谢谢你。放心,我省得的。”
小方见林枫笑了,登时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方嗫嚅道:“我去问问颜先生,这药该怎么吃。”说完飞也似的跑了。
林枫将孩子放下,又叹了口气,愣愣地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方拿起那盒子,轻轻打开。
--却见盒内晶莹如玉,小指肚大小的十粒丸药静静躺在大红的锦缎上。眼看这药丸如此之大,不过数月的婴孩怎能吃得下去?
不片刻,小方飞快地跑回来道:“颜先生说,把蜡丸捏碎,取出里面的药丸。那药丸入水即溶,让若儿喝下药水即可。”
林枫点点头,伸手取过一只白瓷小杯。她右手抱着若儿,单手取水甚是不便,小方犹豫一下,刚要过来帮忙,却见那两个孩子争先恐后地跑过去,嘴里喊着:“我来喂,我来喂!”
林枫一笑,将手中的杯子递给秋声振。她知道秋声振一向喜欢模仿沈抱尘的模样,虽然不过四岁,仍然有些淘气,却比那七岁的朱煌要稳妥得多。小方心内有些担心,觉得不妥,却已不及出声阻止。
秋声振接过杯子,心中兴奋,忙取出一粒丸药,正要按方才小方所说动作,却见那朱煌趁他不备,一把将杯子夺走,得意洋洋便要去取水。秋声振合身扑上,两个孩子还没干活,已先扭成一团。
朱煌比秋声振大上几岁,身材要高壮得多,但秋声振自幼学武,内力底子打得一等一的扎实,二人扭打之下竟是不分胜负。林枫抱着孩子没法阻止,小方忙上前扯开二人。
两个孩子被拉开后却都不哭闹,但看上去胜负未分都有些意犹未尽,林枫忙打圆场柔声哄道:“罢了罢了,不要争抢,你们一人一次帮忙喂妹妹,好不好?”说着将若儿放回榻上。
孩子脸,变得快,转眼两个孩子又笑嘻嘻地凑在一块。
秋声振轻手轻脚把化了药的水让若儿喝下。那药虽然颜色黝黑,竟似不怎么苦,若儿这次倒是乖得很,没打人没抓人,一口一口咽下去。
朱煌朗声道:“好了,这次是你喂的,后面你喂四次,我喂五次!”
秋声振歪着头思忖半晌道:“不行,我还不会数数,回头你肯定骗我,一会儿我要给药全都做个记号,省得被你糊弄。”
林枫眼见女儿顺利服药后,脸色慢慢正常,眼睛阖上,又自沉沉睡去,一颗心也终于放下,听到两个孩子的童言,不由莞尔:“那就麻烦两位大侠好好看护若儿了。我出去看看颜先生。”说着转身出去。
前厅之内,颜子星毫不客气地坐在主位上,正为那小方诊脉,半晌方才微微点头,正待说话,却听门外一声断喝:“别信这个庸医!”
几人举头望去,却见一人三绺长髯,一身红袍,迈步走上前来,正是之前曾经给颜子星看过病的唐先生去而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