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间还发生了一个插曲。七十四师曾住在一座叫“要饭官庄”的村庄里。这村名怎么听怎么别扭,有一名军官便说:“要饭官庄,要饭官庄,我们这些人迟早都得要饭拉倒,这和三国时庞统凤雏先生死于落凤坡一样不吉利。”
另一名军官听了不乐意了,认为出师前不应该说这样晦气的话。两人发生了争吵,吵着吵着便动起手来,最后全都搞得鼻青脸肿。
这对张灵甫来说,自然不是一个好兆头,他很清楚,涟水战役给七十四师造成的心理阴影从未能够真正消除,军官之间的争执,其实就好像这支军队的正负两种能量在争斗一般。
强行制止是没有用的,军人的伤口,只能通过胜利一点点去痊愈,占领涟水,他可以让部下从对妙通塔的恐惧中解脱出来,而攻下坦埠,关于“要饭官庄”的流言必然也会不攻自破。
晚上,汤恩伯又给张灵甫发来电报,限令张灵甫于5月12日攻占坦埠。
张灵甫早就憋足了劲,收到这份电令,立刻快马加鞭,七十四师陡然增速,以至于黄、李二部都被落在了后面,黄百韬还好,只略落后一点,相差二三十里,李天霞就离谱了,竟然隔了100里路程。
当七十四师渡过汶河,其左右两翼均已暴露,只是当时张灵甫还没有察觉到危险的到来。
汤恩伯随后也根据张灵甫的汇报,对目标进行了临时调整,将攻占坦埠的限定日期改为5月14日。
1947年5月13日,七十四师对华野的杨家寨、水塘崮阵地发起进攻。
根据张灵甫以往与解放军作战的经验,当七十四师主力向单个阵地进攻时,对方一般不会进行硬碰硬的抵抗,但这次不同,战斗整整持续了一天,阵地都拿不下来。
到黄昏时分,前线部队在电话中告知:“当面之敌,相当顽强,攻击尚未奏效。”
战场这一新的变化,开始引起张灵甫的疑虑和不安。
晚上8点,攻击终于奏效,七十四师完全占领了杨家寨、水塘崮。杨家寨、水塘崮都是海拔千米的高山,山上设有山东军区的印钞厂,前线部队把从印钞厂找到的一些“抗币”送往师部,但张灵甫并未从中感到任何欣喜。
经过侦察,他发现解放军部队正源源而至,约有两个纵队连夜赶到,分别向七十四师的左右两翼间隙急进,来势非常凶猛。
事实上,从黄昏开始,粟裕的战役计划就已经开始启动,叶飞纵队从左,许世友纵队从右,分别向七十四师的两翼楔入。
当两纵队进行纵横穿插时,与七十四师其实靠得很近,华野在山坡,七十四师在山冈,叶飞甚至能亲眼看到山地敌军的运动,只是因暮霭浓重,视线不清,七十四师却并不知道他们是“共军”,还以为是黄百韬或李天霞所部,因此起初既没吆喝口令也没打枪。
等到发现,已经晚了,两纵队割断了七十四师与左右两翼的联系。
尽管如此,张灵甫并没有表现得慌乱无措,他相信以黄、李的能力,分别对抗华野一个纵队应该可以,用不着过分担心。
在将相关情况向汤恩伯进行汇报后,张灵甫仍表示,他有决心在明天早晨夺取坦埠,为此还会把指挥部前移。
刚刚表完态,张灵甫就得到消息:许世友纵队占领右翼的马牧池。
他立刻坐立不安起来,感到右翼有问题。
固守待援
右翼的问题就出在李天霞身上。
李天霞与王耀武是黄埔的同期同学,他当过张灵甫的上司,比张灵甫的资格老,但是后来在仕途上,一直被张灵甫所超越,因此他对张很忌妒,两人的私下关系也出现了裂痕。
张、李的性格脾气也不同,张灵甫为人较为耿直,打仗不会投机取巧,李天霞正好相反,打仗时惯于保存实力,自诩为打巧仗,不打硬仗,早在苏北作战时,就因此受到过撤职留任的处分。
按照汤恩伯的部署,李天霞应以一个旅进出沂水西岸,以确保七十四师右侧的安全,但李天霞并未按照命令行事,仅派一个连,带着报话机,冒充旅部番号在沂水西岸“打游击”。
这就等于说,七十四师的右翼是空的,李天霞主力距离七十四师还远得很呢!
粟裕抓住右翼的空当,不断插入部队,至5月14日凌晨,右翼已被塞3个纵队,对七十四师形成半包围态势。
张灵甫立即向汤恩伯请示撤退,得到同意后,他派一个营抢占右翼的850高地,以掩护主力部队后撤。
不料850高地已被华野提前控制,这个营冲上去时几乎被全部打光了。
七十四师主力尚在杨家寨、水塘崮一线,当他们后撤时,解放军完全可以利用850高地进行侧击,到时七十四师就几乎只有被动挨打的份儿,损失肯定小不了。
出乎意料,解放军既未侧击,也未追击,使七十四师得以顺利地撤回汶河以南。
张灵甫那时候当然不会知道,粟裕的胃口大得很,他要的是七十四师这整条大鱼,而不仅仅是其中的一块鱼肉,暂时的“放虎归山”,只是因为整个包围部署尚未完成,怕打草惊蛇,导致七十四师过早脱离战场。
张灵甫知道的是,他遇到了劲敌,华野主力上来了。
对在沂蒙山区遇到的困境,张灵甫不是没有准备。早在莱芜战役结束后,他就说过“本师装备不适合山地作战”,并且第一次提出要求休整。
当然这个要求不会得到满足。能者多劳,他还得继续干下去,而且仍然是七十四师最不适应的山地作战,他甚至连对七十四师进行山地战训练的时间都没有。
再好说话的人,被驱使到这个份儿上,也不免会生出怨怼之心,张灵甫曾对好友说:“我是重装备部队,如果在平原作战,炮火能发挥威力,陈毅二三十万人都来打我,我也力能应付。可是现在却逼我进入山区作战,等于是牵大水牛上石头山。”
最后张灵甫愤愤地说道:“有人跟我过不去,一定要我死,我就死给他们看吧!”
张灵甫所说的“有人”不知道究竟指谁,那种焦虑和无奈的情绪却已经再明白不过地显露出来。
另一方面,张灵甫也并不是一个肯认怂的人。
撤到汶河以南,七十四师还没有脱离华野的包围,张灵甫完全可以继续往后撤,但他没有这么做。
不管他私底下如何抱怨,在内心深处,他同样期待着与对手以剑相搏的机会。
孟良崮战役之前,张灵甫曾提笔给蒋介石写了一封亲笔信,措辞十分激烈。张灵甫说在山东战场上,国民党各部将领之间是“勇者任其自进,怯者听其裹足,牺牲者牺牲而已,机巧者自为得志”,他认为这是一个月来各兵团被华野“耍龙灯”耍得团团转,从而进展缓慢的重要原因。
张灵甫能说出那番慷慨激昂的话,当然是把他自个归入了“勇者”之列,为了能够反败为胜,这次他准备充当一下“牺牲者”,以七十四师为饵,吸引华野主力与之决战。
“鲁中决战”不就是要想方设法找到华野主力吗?现在不用找,人家主动上门来了,那就痛痛快快决个胜负吧。
张灵甫把这一战术命名为“固守待援,中心开花”,并且与汤恩伯达成了一致。
既是“固守待援”,就需要寻找一个合适的固守点。摆在张灵甫面前的地点一共有二:一为垛庄;一为孟良崮。
垛庄四山环抱,无险可守,华野控制了四围的山头,就可以居高临下对七十四师进行打击。
苦思之后,张灵甫采纳幕僚建议,选择了孟良崮。
据说黄百韬曾劝告张灵甫不要固守孟良崮,对他说:“你的装备重,车辆多,怎能上得山?而且山上如果没有水,你怎么办?”
张灵甫的回答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机不可失。”
没有人能够真正透视未来,他们只能根据当时的判断,做出当时的决定,至于这个决定到底是对是错,直到翻开底牌的最后一刻,才能知道。
隐形部队
在给蒋介石的那封信中,张灵甫对自己同僚的刻画可谓入木三分,他说这些人莫不是“彼此多存观望,难得合作,各自为谋,同床异梦”。
到了沂蒙山,李天霞算是完完全全地对上了号。
除向沂水派了一个冒充“旅”之外,他最靠近张灵甫的部队是位于七十四师右后方的一个团,而且还是八十三师里战力最弱的团,其前身曾在苏北两度被华野歼灭,整个团装备不全,士气颓丧。
该团前任团长已被俘,由师参谋长罗文浪临时接任。张灵甫给罗文浪打了个电话,问八十三师在沂水西岸究竟有多少部队。
罗文浪不能直说,只得支吾其词。张灵甫确认李天霞给他出了幺蛾子,顿时愤怒异常,由于右前方无兵遮护,七十四师不仅损失了一个营,五十七旅也因此只能拖后掩护,到这时候为止,都尚未撤回,他很担心解放军从右翼包抄,再切断五十七旅的后路。
张灵甫咆哮着对罗文浪吼道:“你们搞的什么名堂?现在右翼出了毛病,我们有一个旅没有下来。共军大部过了河,已对我们形成包围。”
他在电话中大声发出警告:“我已向国防部告了状,出了事,你们要负责!”
发了通火之后,张灵甫又冷静下来。他很清楚自己政府的办事效率和官僚程度,眼下又在打仗,就算追究责任也只能是战后进行,心里就算再有气,都只能先忍着。
张灵甫放缓语气,对罗文浪说:“霞公(李天霞)是我的老长官,他上次在苏北作战中受了处分,我心里也非常难过,但他现在又来耍滑头,你要告诉他设法补救。”
张灵甫的这些话,罗文浪一个字也没转告李天霞,原因很简单,李天霞要是真的对张灵甫还有些情谊,就不会派他带着这个破团来掩护七十四师了,自己捎了话,不但不会起什么作用,反而还可能因此得罪李天霞。
果不其然,李天霞随后打电话给罗文浪,指示:“夜间作战要多准备向导,特别注意来往的路,要多控制几条。”接着又说:“你是很机警的。”
说话听声,锣鼓听音,罗文浪一听就明白了,这是李天霞在暗示他,战斗一打响,马上就开溜。
李天霞这人不是一点点滑头,暗示之后,他又让师部传达公开电话命令,要罗文浪确保七十四师的右翼安全,实际上是为了事情一旦露馅儿,可以摆脱自己的责任。
你怕担责任,别人也怕啊,罗文浪就去请示汤恩伯。汤恩伯的回答很简单:“所有部队都不许动,我已令各师分途出击。”
七十四师的右翼这才有了这么一个团保驾。
让张灵甫感到庆幸的是,五十七旅基本完整地撤了回来。他于是将步兵集中到孟良崮,五十一旅、五十七旅在山下,五十八旅在山上,形成掎角之势。
七十四师退守孟良崮,与左右两翼的黄百韬、李天霞应在位置(实际仅为罗文浪团),相距不过十来里路,且有通讯联系,加上汤恩伯在后面不停地催促各部前推,使得张灵甫对“固守待援”又多出了几分把握和信心。
可惜,他还是走错了一步棋,这步棋的位置在垛庄,不久以后他所有的部署都将被这步错棋所搅乱。
与此同时,粟裕却走对了一步棋。
华野跟七十四师一直是死敌,而在所有纵队中,最恨七十四师,也最想打七十四师的,又非王必成纵队莫属。
二战涟水,王必成指挥的第六师不仅损兵折将,还丢了涟水。打了窝囊仗,谁都会积一肚子火,当时兼任第六师师长的谭震林打电话给江渭清,毫不客气地说:“第六师保卫涟水城不力,是华野的耻辱,全军的耻辱!”
陈毅更是怒不可遏,当即下令将王必成予以撤职,直到江渭清替自己的搭档申辩,说明错不在王必成,而且他和王必成还对谭震林的防守部署提出过正确意见,陈毅这才收回成命。
王必成其实是一员非常能打的战将,苏南抗战中一次性歼灭日军数量最多的延陵大捷,就是由他直接指挥的,苏南老百姓称其为“王老虎”。“王老虎”性格内向,不善言辞,这事曾把他委屈到不行。
后来谭震林在大会上公开作了检讨,承认第二次涟水战役没打好,不是王必成和六师作战不力,是他指挥不力。
将帅间尽释前嫌,王必成自此便铆足了劲,一心要找七十四师算总账。
在10天前,王必成纵队奉命南下鲁南。鲁南是敌后,王必成不怕危险,他怕的是错过打七十四师的机会,因此走之前提出的唯一要求是:“打七十四师,绝对不要忘了我们纵队。”
解放军能愈战愈强,就在于有这么一股子虎劲。粟裕非常欣赏,他立即给了王必成一个满意的答复:“你放心,打七十四师一定少不了你们纵队,到时候,你不想打也得打。”
粟裕本拟用王必成纵队去诱敌,因毛泽东提出“不要性急”和“不要分兵”,中途又取消了这一计划,但他随机应变,没有将王必成纵队撤回,而是让他们在鲁南就地隐蔽。
在这10天里,王必成按照粟裕的要求,暂时停止攻击,只进行隐蔽战备,行踪从来没有暴露过,从顾祝同到汤恩伯、张灵甫,都不知道鲁南还潜伏着这么一支“隐形部队”,更不知道它会成为粟裕在孟良崮战役中的必杀技。
全盘皆活
1947年5月12日,王必成收到华野指挥部的电报,电报由陈毅、粟裕、谭震林三位华野最高首长共同签发,十万火急。
粟裕兑现了对王必成的承诺。在电报中,他要求王必成纵队以急行军速度,在48小时内赶到前线,并抢占垛庄,切断七十四师的唯一退路。
接到电报,王必成立即率部出发。
从鲁南回师垛庄,有200多里,沿途重峦叠嶂,道路崎岖,有的士兵鞋子走烂了,就用破布和烂草包着脚行军,途中来不及做饭,就以地瓜充饥。
纵队急行军速度超过粟裕的要求,用王必成后来自己的话来形容,是“飞兵激渡”,前卫提前8小时便到达垛庄以南。
垛庄是七十四师的后方补给点。在垛庄的两翼,各有黄百韬、李天霞部队,前面又有七十四师主力在孟良崮守着,看来是没有多大问题,因此张灵甫开始只留了一个辎重连进行守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