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新四军的实际情况出发,粟裕非常强调打弱敌,这也是他自红军时期就形成的一个经验。他还为此打了一个比方:假如敌人是一只螃蟹,弱敌就是螃蟹的软肚皮,打螃蟹要先捅这个。
1937年10月,粟裕和刘英会合,重新集结的挺进师被改编为“国民革命军浙闽边抗日游击总队”(简称游击总队),粟裕任司令员,刘英任政委。
这时候的粟裕和刘英早已冰释前嫌。粟裕左臂残疾,刘英则因负伤同样右手腕致残,在给新兵讲解游击战术时,粟裕就很风趣地说:“人们以为刘英和我是三头六臂,其实我们两个人加起来只有一双完整的手。”
1938年3月,粟裕率游击总队开赴皖南,刘英奉命留在了浙江。他们从此再没能见面,直到5年后刘英被蒋介石下令逮捕并杀害。
粟裕非常怀念这位战友。刘英死后,他千方百计找到了刘英的遗孀和遗孤,并主动担负起了抚养之责。刘英的岳母是一个小脚老太太,刘英又留下了两个遗孤,为了保证他们的安全,粟裕专门让人备了一辆马车,遇有敌情便让马车随大部队转移。
与刘英的那段恩怨偶尔还会被人提起,不过粟裕对此更多的已不是抱怨,而是一声轻轻地感慨:“那时我们都太年轻……”
年轻意味着不成熟,意味着诸多的缺憾,可是只要搜寻我们的脑海,那些最不能忘怀的记忆,以及最真挚的朋友,往往也正来自于此。
走出青涩的粟裕又碰到了一位故人,在前往皖南的路途上。所不同的是,这位故人过去是敌人,现在是朋友。
他就是粟裕进入浙江时所遭遇的第一个大敌——黄绍竑。
上满发条的闹钟
黄绍竑先前在山西指挥了娘子关战役,但是指挥得很凌乱,尤其是对川军使用了“填坑式战法”,导致最后一败涂地。回到南方后,考虑他曾在浙江主政两年,熟悉当地情况,又娴于吏治,蒋介石便重新任命他为浙江省主席。
这个省主席并不好当,在日军的连续进攻下,包括浙江省会杭州在内的许多地方皆已失陷,溃退部队到处都是,连交通都为之堵塞,种种不利境况,让黄绍竑长吁短叹,彻夜难眠。
与粟裕见面后,大家都不再计较过往。黄绍竑留粟裕吃饭,粟裕则邀请黄绍竑视察教导总队。
这时的游击总队共有500多人,数量上又回到了刚进浙江时的水平,而且红七、红十军团时期的老骨干也不太多了。装备上与国民政府的正规野战军相比,更是显得落后,除枪支混杂、未穿着制式军装外,不少人拿着大刀长矛,有的甚至是赤手空拳。
不过在南方游击队中,游击总队仍称得上是首屈一指的武装。那些不多的红军老兵,既能打正规战又能打游击战,其军事素质与一般的地方游击队不可同日而语,这也是刘英在叶飞等人面前每每会以老大自居的一个重要原因。
新兵主要是临时招募的一些青年学生,他们还没打过什么仗,仅接受过临时性的游击战术训练,但这些新兵有知识有朝气,是部队未来的希望。
视察时,游击总队官兵个个精神抖擞,士气高昂,黄绍竑看了很是高兴。
过去像黄绍竑这样从正规战出来的高级将官,一般是看不上游击队或游击战的,可是抗战开始后,对手变了,在日军面前,即便是中国的正规军主力,装备方面也处于劣势,要跟对方在一点一线上争长短、决胜负,实在很吃力。经历娘子关一役后,黄绍竑对此可谓感同身受。
形势决定战略,持久抗战、全面战、总体战遂成为此时国内最流行的军事术语。黄绍竑由此对游击战产生了浓厚兴趣,他不仅对游击区和游击战进行了研究,还一度向蒋介石打报告,愿意辞去浙江省主席,亲自带一支部队到游击区去活动。
视察结束时,黄绍竑当众承诺拨给游击总队5万发子弹、1000套军装,从而为这支抗日新军助了一臂之力。
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在民族大义面前,曾经的死敌走到了一起,当然是暂时的。
1938年4月18日,游击总队到达皖南岩寺,加入新四军作战序列。
新四军系由南方八省游击队组成,其中叶飞的闽东部队,黄道的闽北部队都已到达岩寺,并合编为第三支队。要论渊源,游击总队与三支队最为接近,可是因为“火并”时候的那点心理阴影还在,要立刻坐一张板凳上共事,多少还显得有些尴尬,最后的结果是:粟裕就任第二支队副司令,游击总队也编为第二支队,为第四团第三营。
粟裕到达岩寺时,台儿庄大战已经结束,徐州会战进入后期阶段,日军正计划南北合击,对徐州实行迂回包围,原驻镇江、苏州、芜湖的主力野战师团因此均被紧急抽调了出去。
新四军的任务是深入敌后,在苏南牵制敌军,毛泽东从延安发来指示,让新四军先派支队到溧水一带进行战略侦察,并强调“须派电台及一有军事知识之人随去”。
新四军军部收到指示后,按照这一标准点兵点将,点到了刚到皖南才几天的粟裕,由他出任先遣支队司令员兼政委。
1938年4月28日,由粟裕率领的先遣支队从岩寺出发,越过日军的公路封锁线,向苏南敌后一路挺进。
先遣支队共有400多人,配置极其精干,成员都是由第一、二、三支队中抽出的团以下干部,下辖的3个侦察连也均为3个支队中武器装备最好的部队。
没有一个不是十年内战中摸爬滚打出来的好汉,但抗战与内战毕竟不同,加上进入的是陌生环境,气氛还是很紧张。时年30岁的粟裕像个上满发条的闹钟,每时每刻都对敌情保持着足够的清醒和警觉。
有一天午夜时分,支队正在皖东南的南陵县城宿营休息,粟裕突然下令紧急转移。
日军来了?没有。
大半夜“折腾”大家,只是来自于粟裕的一个直觉:苏南多为前方溃军,很少有向日军直接开过去的部队,而南陵离日军控制的芜湖很近,支队行踪很可能会被日军发觉。
粟裕对自己的直觉判断也没有百分百的把握,说的是“可能”,但这个可能哪怕只有百分之零点零几,他也绝不容许存在。
4年前,同样是一支先遣队,就是因为军事主官有侥幸的可能,决策时一再迟疑不决,才导致全军覆灭,这是血的教训,粟裕对此须臾不敢忘记。
天刚破晓,日机果然飞到南陵上空,并对支队原有宿营地进行了狂轰滥炸,但这时支队已转移到离南陵不远的山村。
中国军队平时受日军暗算不少,东北军在淞沪会战后期就吃了日机轰炸的不少亏,他们听到这件事后,对粟裕很是佩服,说还是新四军的指挥官有远见,才会让日机炸个空。
军部选择粟裕领兵先遣支队实在是找对了人。遗憾的是,直到5月19日,先遣支队才得以正式进入苏南敌后战场,而徐州正是在这一天失陷,因此没能对徐州会战起到牵制作用。
困难叠困难
先遣支队到得晚,一方面是出于侦察和隐蔽的需要,必须昼伏夜行,即使风雨之夜,亦不例外;另一方面则是让苏皖边境的友军给耽搁了,这些部队都有各自防区,他们不让过,你就只能绕着走。
等到真正进入苏南,困难有增无减。
先遣支队的官兵虽有红军时期和三年游击战的丰富经验,但突然之间,熟悉的山地和森林不见了,到处都是一览无余的河汊水网,要找个隐蔽或居高临下的阵地颇不容易。
与“环境关”相应的,是语言关。新四军老兵主要来自于江西、湖南、福建等地,很多人听不懂苏南话,而他们说的,当地人也听不大懂。
士兵奉命前去拜请地方士绅。士绅询问是什么部队,士兵回答:“我们是森西滚!”
士绅被这个“森西滚”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后来才知道士兵说的是“新四军”。
类似笑话还有不少,比如士兵介绍“某某司令”,听在当地人耳朵里,却是“某某西礼”。
客观障碍的存在,容易加深误解。先遣队初到江南,老百姓往往不肯借房子给他们住,官兵便在村外或田野里露营,遇到下雨,靠在屋檐下暂且过上一晚是常有的事。
还有不肯卖粮食的。这时候就只好饿上几顿或靠吃剩饭打发,粟裕本人就经常拿一只茶缸泡上剩饭来借以充饥。
困难叠困难,但所有的困难加一起,敌不过一个最大的:没士气。
苏南是淞沪会战和南京保卫战的发生地,战后日军对其进行了疯狂的烧杀——只要看一看南京大屠杀的资料,就知道当地军民曾遭遇了怎样的浩劫,日军所过之处,真正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日军烧杀的目的,不光是报复,还有恐吓,而这种恐吓,在一定时期确实能起到明显的威慑效果。
粟裕到达苏南后,发现江南民众的抗战情绪非常低落,更谈不上有任何抗战胜利的信心。不管先遣支队怎样解释和动员,人家都会反问:“既然你说抗战会胜利,敌人的力量在削弱,那为什么政府军队还要从徐州撤退呢?”
还有人说得更刻薄:“现在南京也没有几个鬼子,你们为什么不夺回来?”
质疑中,讥讽的意味很是明显,这使先遣支队的宣传就像拳头打在棉花上,一点痕迹都看不到。
当地民众不信任先遣支队,最主要的原因还是看到了支队背负的武器。
苏皖属顾祝同第三战区范围,第三战区共集结了30个步兵师旅,在这些部队中,新四军的装备只处于中下水平。先遣支队已是优中选优,好的武器都给它了,可加一起也仅有两挺轻机枪,其余枪支都是用旧的,有的缺少瞄准器,有的为便于打游击,长枪已锯成了短枪,还有的是埋在地下许久,刚刚才挖出来的。
皖南集结时,各部队一看新四军的装备如此落后,都有些瞧不起。就在先遣支队出发之前,一位友军将领很不客气地对粟裕说:“你们军队有良好纪律,作为一支政治宣传队是好的,如果要到东线去打仗,那就只有听下回分解了。”
苏南百姓没有军人的那种鉴别眼光,但也见过世面。在淞沪会战和南京保卫战中,包括罗卓英第十八军在内的“中央军”都曾在苏南与日军鏖战,他们觉得,既然连这些装备优良的“中央军”都抵挡不住日军的进攻,凭先遣支队这么一点儿人,这么差的枪,怎么可能立得住脚。
一些对抗战失去信心的士绅便出面劝先遣支队:“你们明知山有虎,何必还要偏向虎山行呢?”
就算前面真的全是虎,粟裕也不可能再退回去,不仅不退,还要到山中去打老虎。
他给先遣支队提出的口号是:“一切靠打胜仗来解决!”过去的经历告诉粟裕,在战言战,只要打胜一仗,把士气振作起来,其他困难,不管是“环境关”,还是语言关,都将随着时间慢慢地迎刃而解。
可是他不说打仗还好,一说打仗,反而吓坏了当地人。
苏南的地方武装和“游击队”其实多如牛毛,用老百姓的话来说,自从日本鬼子来了以后,每天就是拉屎撒尿,都能不小心撞到一个“江南游击司令”。
这些“司令”不过是乱世称王,平时拦个哨卡,收收“抗日税”可以,真要他们跟日军干仗,谁都没这个胆儿。即便有那冲动之下想靠打日本来立立威的,往往一打就垮,或者还没打就垮了。
在很多人眼里,“江南游击司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们把粟裕和先遣支队也看成了同一类型。一听先遣支队说要打仗,便连连摆手:“不要在我们这个地方打仗,你打仗到远处去。”或者“你们才这几条枪,赶快走吧,鬼子包围过来,你穿便衣都跑不脱!”
最善意的调儿调儿是下面这种:“可怜的新四军,无衣无食,还爱打仗,我们得做道场替他们超度超度了。”
粟裕爱打仗不假,可却并不需要别人提前替他超度,而能够为他和他那支“可怜的新四军”正名的,无疑还是战场上过人的表现。
破路就像玩家家
在新四军的东进计划中,先遣支队除了侦察,还起到一个开路先锋的作用,陈毅随后便率一支队开赴苏南。
1938年6月8日,一支队与先遣支队在溧水会师。这段时间,粟裕除将侦察情况向陈毅进行汇报外,也在考虑首仗应该怎么打,在哪里打。
6月11日,第三战区司令长官顾祝同突然向新四军军部下达命令,限新四军在3天内赶到京沪铁路附近,以破坏敌军交通。顾祝同还强调,如完不成任务,将予以“严厉处分”。
三战区以杂牌部队居多,一般情况下,顾祝同不会这么板着脸下死命令,命令如此急促,是因为正面主战场又再趋紧张:当天,总部驻于南京的日本“华中派遣军”已溯江西上,包围安庆,比刚刚结束的徐州会战时间更长、规模更大的武汉会战开始了。
顾祝同既无能力从正面发动进攻,便只有让已深入敌后的新四军来破破路,借以对华中派遣军进行袭扰和牵制。
按照新四军军部的指示,由粟裕率先遣支队具体执行此次破路任务,陈毅又从一支队中挑选了部分官兵,组成一个连与先遣支队一道行动,这样归粟裕指挥的部队一共有4个连。
京沪铁路距驻地有200余里,在限时3天的前提下,任务显得非常紧迫,但粟裕似乎并不着急,他指定的行军路线也与既定目的地不符。
当然,这只是假象。三年内战时期的“敌进我进”,已使粟裕养成了一种固有的生存之道,他要往左进,必先往右拐,反之亦然。
只有当白天谢幕,才能随心所欲。天色一暗,粟裕立即变道,率部直插目的地。
此时正值梅雨季节,乌云低垂,雨点稠密,道路非常湿滑,但对这些经历过三年游击战的老兵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众人脚上都扎了防滑铁丝,即使在泥泞的路上依旧能保持急行军的速度。
部队走得很快,可在第二天进入友军防区时,几经交涉都不让过,一直拖到午后,才予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