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却并没有林徽因想象中那么单纯,到了后天,梁家的听差拿了一张字条回来,上面却尽是搪塞,只说日记放在哪里已找不到,只能等周日再来细细寻找了。可见,凌叔华并不想将日记交还出来。几天后,林徽因便听到凌叔华这样对友人说,林徽因拿走了陆小曼的两本日记不归还不说,还想要拿走她手上的两本《康桥日记》。听了这些话,林徽因真是哭笑不得。到了周一,当林徽因和梁思成外出时,凌叔华来到梁家,留下了一本日记。林徽因回来后一看,更加心烦气郁,原来那本日记只是半本,还被人特意截去了她和徐志摩在康桥的那段时期。无奈之下,她只好写信求助胡適。
胡適得知来龙去脉之后,特意写信给凌叔华,请求她将剩下的《康桥日记》交给自己,并温和地提到,如果凌叔华需要用到日记的话,自己可以让人作出三本副本,留一份给凌叔华作资料。在胡適等朋友的帮助下,凌叔华最终交出了日记和箱子,然而,由此一事,她们之间的关系已是闹得非常僵,甚至在三四十年后,移居英国的凌叔华在和陈从周的信中,还不无怨怼地提到此事:
“这情形已是三四十年前的了!说到志摩,我至今仍觉得我知道他的个性及身世比许多朋友更多一点儿,因为在他死的前两年,在他去欧找泰戈尔那年,他诚恳地把一只小提箱提来叫我保管,他半开玩笑地说:你得给我写一传,若是不能回来的话(他说是意外),这箱里倒有你所需的证件。……不意在他飞行丧生的后几日,在胡適家有一些他的朋友,闹着要求把他的箱子取出来公开,我说可以交给小曼保管,但胡帮着林徽因一群人要求我交出来(大约是林和他的友人怕志摩恋爱日记公开了,对她不便,故格外逼胡適向我要求交出来),我说我应交小曼,但胡適说不必。他们人多势众,我没有法拒绝,只好原封交与胡適。可惜里面不少稿子及日记,世人没见过面的,都埋没或遗失了。”
其间内容真假,也只是凌叔华的一家之言。或许,就连徐志摩自己也想不到,在自己离世后竟然还会有这些风波烦恼。后来,据说在“文革”时期,林徽因将那些关于过去的文稿付之一炬,人世间再也没人能够得知当年的真相。当火焰吞噬一场往事,青烟袅袅、飞灰飘散的时刻,或许上苍能够明白她的心:就让一切都成为谜题,就让所有都随风而逝。逝者的安宁,是她唯一能为他做的事情。多年来,她不争不辩,不论是赞美还是诋毁,她如一潭幽深湖水,默默地包容与承受。她是在守护他的灵魂。
平静·岁月都已黯然
年少的时候,或许每个人都曾憧憬过轰轰烈烈的人生。普希金说:我们的心儿憧憬着未来,现今总是令人悲哀;一切都是暂时的,转瞬即逝,而那逝去的将变为可爱。但那时,却只觉得如若淡然一生,不如飞蛾扑火,只求瞬息的耀眼于天地。双眼里所看见的生命意义,只在于那极短时光里迸裂的光芒。就算是爱,也要爱得死去活来,感天动地。杜丽娘为情而死,为情复生,要多令人向往就有多令人向往。
却是要等到时光沉寂、烟雨淡薄后,才能慢慢领悟到:原来平静如流水的生活,也是那样清淡静好。安静地爱,安静地行走,安静地忘却和怀念,都未尝不美好。当寒山远上,冷月溶溶,幽幽的古木,脚畔清流潺潺而过,山深处的古寺露出峥嵘的一角,佛钟如梵唱,这种极致的宁静,总叫人不由沉心如水,放下前尘过往,放下恐惧悲欢,放下种种俗世俗念,静静地寻觅一缕轻谧的温柔。
多年前的那位少女,或许亦是渴望热烈繁华的人生,她愿意拼尽全力,去追寻一份刻骨铭心的爱,创造一轮光芒闪亮的人生。她爱了,她勇敢了,最终黯然而去时,默默地亲自合上了这种人生的可能性——她已知道,那样的生活或许璀璨,可并不适合自己。多年后,娇嫩的容颜不再,行走在茫茫尘世的女子,已拥有从容的气质和温柔的目光,她是那样安静平和地生活在爱人身旁,成为妻子与母亲,守护着属于自己的世界。
此时,她已拥有了两个宛如天使的孩子:长女再冰已三岁多,粉雕玉琢的小模样,惹人怜爱。第二个孩子是个漂亮的男孩,像她,眉梢眼角透着聪慧。这个孩子是梁家的长孙,林徽因和梁思成为他取名“从诫”。这个名字源于他们都非常崇拜的宋代建筑师李诫,他们希望这个孩子能够继承父母的事业,也如那位撰写《营造法式》的李诫一样,创造出惊人的美。姐姐再冰很喜欢这个弟弟,整天黏在摇篮边叫他“小弟”,于是全家人都跟着姐姐牙牙学语,叫这孩子作“弟弟”。
闲暇时,林徽因喜欢看着弟弟认真专注地凝视着什么的样子。在弟弟纯净明亮的眼睛里,或许他所看到的世界,也是一个纯净明亮的世界吧。没有忧愁,没有怨恨,没有寸寸零碎的黑白斑驳。弟弟看得专注,林徽因也看得出神,这时,唯一能打扰她的,就是她的美国朋友费慰梅了。
费慰梅是清华一位教授费正清的妻子,他们都是美国人,夫妻俩的名字都是梁思成给他们起的。当时,费正清在清华教授欧洲文艺复兴史。这是一对十分钟情中国文化的夫妻,可想而知,他们和林徽因夫妇成为好朋友,几乎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因此,费慰梅是时常来拜访林徽因的,在梁家温馨精致的小会客室里,两个优雅的女士用英语交谈,林徽因的英语,是以英语为母语的费慰梅也望洋兴叹的。林徽因是标准的牛津腔英语,纯正、流利,可语调上又略带中国式的典雅温柔,很是有种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的美妙。在交谈时,费慰梅时常会望着眼前这位少妇出神——怎么会有这么动人的女子呢?
她见过的女人不在少数,未婚的,已婚的,世间划分女人的标准不过如此。然而,不论是在哪种女人里,她都没见过如林徽因一般优雅从容的女子。她像什么呢?像一片淡淡的云,不管是出现在什么背景色的天空里,都并不突兀而且自有天地;或许也像一株晨雾里的百合花,朦胧、清浅、细腻,每一丝纹理里都写满了诗意。
她是多么难以想象,这样的女子,其实早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是的,林徽因也已经不年轻了。她身体不好,然而,就是这样一副柔弱的身躯,承担了一个大家族的日常事务,烦琐的事情一点一点堆积在她瘦弱的肩膀上。多少女人,就是在这样尘世烟火满面里,粗糙了双手,点霜了乌发,干涸了双眸。可林徽因并没有,她依旧优雅,依旧温柔,依旧芬芳静好,宛如随岁月流逝而历久醇厚的葡萄酒。她是中西方文化下教养出来的安琪儿,就算是当代,也不多见能够将西方文化和东方文化融合得天衣无缝的女子。风雅颂、“四书”、“五经”、二十四史、文艺复兴、湖畔诗人、莎士比亚、勃朗宁……中西方荟萃的瑰丽文化,成了她成长的土壤。多年来,她始终保持着双重文化生活的痕迹,既可以是中式典雅秀美的大家闺秀,也可以是洋化大方明朗的漂亮女士。正因为如此,她才能够和土生土长的美国人成为知交好友。当时光暮去,晚年时费慰梅曾回忆说:
“当时他们和我们都不曾想到这个友谊今后会持续多年,但它的头一年就把我们都迷住了。他们很年轻,相互倾慕着,同时又很愿回报我们喜欢和他们做伴的感情。徽(whei)——她为外国的亲密朋友给自己起的短名——是特别的美丽活泼。思成则比较沉稳些。他既有礼貌而又反应敏捷,偶尔还表现出一种古怪的才智,两人都会两国语言,通晓东西方文化。徽以她滔滔不绝的言语和笑声平衡着她丈夫的拘谨。通过交换美国大学生活的故事,她很快就知道我们夫妇俩都在哈佛念过书,而正清是在牛津大学当研究生时来到北京的。”
其实她需要做的事情比寻常人家的主妇要更多:相夫教子,奉养老人,人际往来,物价涨跌,时局动荡,桩桩件件,都是她操心的范畴。可不论多么繁忙,她也总要分出心来做一做自己,做一个寻找美好的林徽因。哪怕可以分心的时间无比短暂。
可就是在这短暂的时光里,她卸下了母亲和妻子的身份,她是一个完整而安静的自己。这时的林徽因,可以聆听朋友的诉说,可以遨游在音乐和绘画的世界,可以在诗歌的天地里摘一片霜叶,也可以走向她人生最大的追求——建筑。这时候的她是最美好的,放纵心灵,放纵灵魂,释放全部的忧愁烦恼,唯有徜徉在美丽里,星星、阳光、流畅的线条和色彩,都是她感动的源泉。一花一叶,一蝶一芦苇,她从任何轻微细腻里都可以发现美。她曾对费慰梅说:“那是一段当我还是个小姑娘时在横渡印度洋回家的船上所熟悉的乐曲——好像那月光,舞蹈表演,热带星空和海风又都涌进了我的心底,而那一小片所谓的青春,像一首歌中轻快而短暂的一瞬,幻影般袭来,半是悲凉,半是光彩,却只是使我茫然。”
她用诗意的语言,向她的朋友描绘她心底那个斑斓而流光溢彩的缤纷世界,欢乐、痛苦、悲伤、哀婉……这时候的她,是最快乐也是最美好的。她的快乐辐射到诗歌的世界里,便成了深深的笑,如迷醉一般,沉淀在春风和煦的小小梨涡里。
是谁笑得那样甜,那样深,那样圆转?一串一串明珠大小闪着光亮,迸出天真!
清泉底浮动,泛流到水面上,灿烂,分散!是谁笑得好花儿开了一朵?那样轻盈,不惊起谁。细香无意中,随着风过,拂在短墙,丝丝在斜阳前挂着留恋。是谁笑成这百层塔高耸,让不知名鸟雀来盘旋?是谁笑成这万千个风铃的转动,从每一层琉璃的檐边摇上云天?
——林徽因《深笑》
这首诗里的比喻和想象,都是极新颖大胆的。明珠,轻风,百层塔,琉璃檐,一字字,都宛如流光溢彩的珍珠,润泽着深海的光。更为奇特、区别于旁人的是,林徽因的诗里显然带有一种别人都不具备的特征。这种特征,是源于她身为一个建筑师的身份。由此,在她的字里行间,极其富有建筑美。她的诗,如一缕清风,一抹生机勃勃的绚丽晚霞,踩着轻柔的脚步,给当时的诗坛送来了一种独特的美。不只是当时,纵使在百年后,依旧有许多人,能够从她温柔的字眼儿里,发现与众不同的灵气,飘逸、淡泊,且令人心心念念地要去深记。
那是林徽因于每一个平静的岁月里镌刻下的流年痕迹。时间可以令一个人的外表摧枯拉朽般苍老而去,然而它并不能让一颗心以同样的速度枯萎凋零。纵使沧海桑田,纵使日月黯然,纵使天与地都消瘦,回首漠漠如织的时光长河,此时的我们,亦能够从满地的沙砾里发现柔光的珍珠。谁说时光掩盖的只是秘密呢,它同样碎去了粉饰太平的金碧辉煌,淘出了历经风霜冷月的明珠。这是后话了。而林徽因并不执着后人的评说,她深知,自己并不需要刻意去明白什么,掌握什么,她唯愿心中可以永存安宁和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