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昆明天气比重庆好,但旅途奔波,林徽因一下飞机,便又病倒了。张奚若夫妇将她接到家中,细心看顾。她已很久没有跟这么多老朋友相聚过了。在老友的细心照料下,加上心情好转,病弱的身体竟然一日日好起来。她在给费慰梅的信中写道:
“我终于又来到了昆明!我来这里是为三件事,至少有一桩总算彻底实现了。你知道,我是为了把病治好而来的。其次,是来看看这个天朗气清、熏风和畅、遍地鲜花、五光十色的城市。最后并非最无关紧要的,是同我的老朋友们相聚,好好聊聊。前两个目的还未实现,因为我的病情并未好转,甚至比在重庆时更厉害了——一到昆明我就卧床不起。但最后一桩我享受到的远远超过我的预想。几天来我所过的是真正舒畅而愉快的日子,是我独自住李庄时所不敢奢望的。”
“我花了十一天的工夫才充分了解到,处于特殊境遇的朋友们在昆明是怎样生活的……加深了我们久别后相互之间的了解。没用多少时间,彼此之间的感情就重建起来,并加深了。我们用两天时间交谈了各人的生活状况、情操和思想。也畅叙了各自对国家大事的看法,还谈了各人家庭经济,以及前后方个人和社会状况。尽管谈得漫无边际,我们几个人(张奚若、钱端升、老金和我)之间,也总有着一股相互信任和关切的暖流。更不用说,忽然能重聚的难忘的时刻,所给予我们每个人的喜悦和激奋。”
她感到庆幸,虽然那么不容易,但上天还是给予她机会,能够让她从这场战乱中存活下来,还能够睁开眼睛,和朋友们一起欢笑和歌唱,即使每个人的脸上都增添了沧桑和岁月的痕迹。这相聚的一刻,她盼了多年,梦了多年,心心念念了多年,分离有多久,她的渴望就有多久。幸好,上苍不曾辜负,如是,她纵使合上双眼,也不会再有遗憾。
昆明的阳光,温暖而柔和,它轻轻拂过林徽因的脸庞,流连过她的眉眼,辗转过她消瘦的脸颊,持久地停留在她唇畔的微笑上。是的,即使经历过那么多的离别和痛苦,在岁月的河畔,她依旧从容微笑,仿佛三生石旁那朵开了千年的曼珠沙华。春雨洗过的太阳,光芒更加灿烂明媚;飞鸟掠过的钟声,听上去更加宁静和悠远;而经过痛苦和眼泪涤荡的生命,笑意亦更加耀眼和惊艳。此生虽远,然而,那永恒的美丽,已经写就。
告别·为历史镶嵌一颗温柔
近乡情怯。不曾经历过远离的人,或许永远不会明白这个词的含义。分明是回到暌违的故乡,为何流露出深深的怯意,在黄花树下,归途的尽头?为何不是欢喜的眼泪流满了脸颊,纵容多年的思念,将自己变成一个孩子?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深刻地懂得,那种久久回荡在梦里的故乡,渐渐展现在眼前的心情,深爱,小心翼翼,珍之如掌心明珠,唯恐打碎的心情。可也害怕,惶恐时间的冲刷,已将一切都变得物非人非。重返北平是林徽因九年来的梦想,魂牵梦萦,心心念念,在多次的颠沛流离里,也在穿山越岭的风雪里,在滔滔不绝的江水深处,也在心潮往返之间。然而等待她的,却并不是昨日的故乡。
她带着一双儿女,惶然得如同异乡人。往昔,她携儿带女奔波流离,孩子们都还年幼,弟弟不过是五岁的稚子,今日,隔着重年再履故土,女儿已亭亭玉立,儿子亦已成少年。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流年暗自偷换,从前满大街的太阳旗被遮天蔽日的青天白日旗替换,恍若一个时代的新生。
战争后,应该是一段持久的太平盛世。然而,敏锐的她并未在空气中嗅到一丝新生的味道。她看见大街上一辆辆卡车和坦克呼啸而过,闪着武器冰冷的光,没有灵魂,也没有心。她几乎可以看见不曾完结的战争。
梁思成应约到清华任教,创建了清华大学建筑系,并担任系主任,他们的新家就在清华园内。不久后,梁思成再度赴美考察战后美国建筑。在美国,他接受了耶鲁大学的邀请,在耶鲁讲学一年。为了理想,他不得不再次离开羸弱的妻子。送行的时候,林徽因淡淡一笑,她何曾不了解他,就像他了解她一样,他的梦想也是她的。
北平的经济状况却是如江河日下,短短几个月内物价飞涨,大米从九百元涨到两千六百元,清华园并未幸免于难。饥饿中的学生开始出售衣物等一切可以出售的东西,只为了填饱肚子。然而长期的营养不良,还是令年轻的脸上出现浮肿、病态等不属于这个年纪的东西。林徽因心中不忍,然而她束手无策,因为就连老师也跟学生一样在忍饥挨饿。他们刚从四川回来,战乱的时候,他们当掉了手中所有值钱的东西,因此现在也是身无长物。
在身心两重灼烧下,她病得越发厉害,最严重的时候,一整天都没办法下床。林徽因的母亲已经六十五岁了,但为了女儿和外孙们,却也得一日日操持着。在这种境地中的林徽因,心中的自责愧疚可想而知。这时候,表姐王孟瑜从上海前来探望,在家里住了半个多月。
林徽因乍然看到表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在她的记忆中,表姐是一个温柔美丽、沉默却细心的姑娘。然而,时光却将记忆里美好的姑娘,变成了一个苍老的女子。其实,自己又何尝不是呢?林徽因黯然地低下头。命运是残酷的,也是最公平的,没有人可以逃脱生老病死的宿命,跳出轮回之外与天地同寿。
看到林徽因病得都无法落地,王孟瑜主动留了下来,帮林母做家务,减轻这个家的负担。半个月后,她返回上海。林徽因无法前去送行,王孟瑜也不曾回头。她们是年少的姐妹,彼此的话,仿佛在少女时期都已说完,此时的她们,岁月沧桑,相对无言,只剩下深深的时光轮廓,将熟悉的两个人恍若变成了陌生人。可林徽因知道,表姐没有回头,是因为她并不想让她看见她脸上的难过——她知道自己是那么要强的一个人,最害怕看见旁人脸上的同情和怜悯。在表姐离去的晚上,她强撑着病体,拧开台灯微弱的光,就着哀伤写了一首诗。
当我去了,还有没说完的话,
好像客人去后杯里留下的茶;说的时候,同喝的机会,都已错过,主客黯然,可不必再去惋惜它。如果有点感伤,你把脸掉向窗外,落日将尽时,西天上,总还留有晚霞。一切小小的留恋算不得罪过,将尽未尽的衷曲也是常情。你原谅我有一堆心绪上的闪躲,黄昏时承认的,否认等不到天明;有些话自己也还不曾说透,他人的了解是来自直觉的会心。当我去了,还有没有说完的话,像钟敲过后,时间在悬空里暂挂,你有理由等待更美好的继续;对忽然的终止,你有理由惧怕。但原谅吧,我的话语永远不能完全,亘古到今情感的矛盾做成了嘶哑。
——林徽因《写给我的大姐》
字里行间,已经不仅仅是自伤的意味,却是带着淡淡的哀恸,油尽灯枯,悲痛难以抑制。她早已洞悉了自己的宿命,早在重庆时,就有医生预言自己绝对挨不过五年。现在她还有多少时光呢?一年,两年……那样短暂的时光,仿佛连自己都能看得到尽头。过往如流沙,匆匆消失在指尖,她想要紧握,流失的速度却依旧不紧不慢。1947年,得知林徽因病情加重的梁思成匆匆结束了手头的工作,赶回国内。在美国的一年,他做出的事情,足以名留史册。他不仅在耶鲁讲学,同时被外交部推荐成为联合国大厦建筑师顾问团的一员,不少地位极高的美国人劝说他留在美国,同时提出了极其优厚的待遇,都被他婉言谢绝。他说,他和他的家人,都只想留在中国。不管这个国家多么动荡不安和贫困,他们都是她的儿女。
林徽因的肺病已是晚期,结核转移到了肾脏,手术已经是迫在眉睫。然而手术前,她一直低烧不断,医生不得不建议将手术推迟直至她身体稍微好转。在丈夫的照顾下,林徽因住进了中央医院的西四牌楼。这是一幢集民国、袁世凯式、巴洛克风格于一体的四层建筑。手术被安排在12月,林徽因预感到自己命不久矣,为了以防万一,她给远在美国的好友费慰梅写了一封诀别书:
“再见,我最亲爱的慰梅。要是你忽然间降临,送给我一束鲜花,还带来一大套废话和欢笑该有多好。”
次日,她带着淡淡的笑容,无声地与丈夫诀别。如若她不幸去了,那么他一定要保重自己、善待自己,将一双儿女养育成人。她不怕自己不够勇敢,只怕自己不够幸运。然而幸运的是,手术顺利进行,她的一侧肾脏被切除——她活了下来。
与她好转的身体相反的是全国的****。内战迫在眉睫,蒋家王朝气数已尽,解放顺理成章。新中国成立前夕,许多名流和知识分子都开始准备离开中国,清华大学也对是否要迁校问题进行了讨论,最后在大部分师生的反对下,决定依旧留在北平。与此同时,解放军派出的人也来到梁思成家中,拿出地图,请他在北平需要保护的文物上画下圈,保证绝不会动这些文物一砖一瓦。
共产党的这些举措,同国民党混乱的内政相比,让林徽因夫妇看到了新生的光明。他们决定留在北平,和清华师生们一起迎接解放的曙光。1949年1月,不费一兵一卒,北平得以和平解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