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书店星罗棋布,对于藏书成癖的我辈而言,有的默契如远亲,有的熟稔如近邻。我有过星期天骑自行车圈阅大半座城市,仅仅为了寻觅一套自己偏爱的旧版本的经历那份喜悦来自于踏破铁鞋、遍访名山而终于如愿以偿。外出办事时透过公共汽车的窗口浏览到某家书店的招牌,便会蓦然想起,书架上的什么书正是从这店面里选购的。潜意识中和这家书店也是有缘分的了。
王府井书店拆迁,对于我就像精神上的阿房宫被焚毁似的,温和的记忆顿显凋零萧瑟,总呈现瓦砾遍地、荒草滋长的幻觉,移情别恋去投靠其他书店,便多了一层取暖与御寒的意味。沙滩北街的五四书店,名字起得庄严肃穆,站在台阶上看得见老北京大学的红楼(今文物出版社),我总觉得落地玻璃橱窗里该伫立着一群穿灰布长衫、系白围巾的读者,他们翻动书页的沙沙声简直是从大半世纪前传达的……
由五四书店再顺道往西南去,北长街有北京职工读书服务中心新开的传记书店,汇集了古今中外名人传记千余种,也兼顾其他品种,不知它为何以人物传记为主要经营方向,但它的店面与故宫的西门隔街相望,读者从书架前一抬头,便能透过玻璃窗观察到紫禁城的雕梁翘檐以及绿苔般的琉璃瓦一一或许这就是历史,或许历史原本很简单,历史不过是由人物与事件构成的,传记则是对历史忠实的记录与评点,是历史的空中楼阁投射在护城河里的倒影这方面最有代表性的莫过于司马迁的《史记》了,入木三分的“太史公笔法”也因而流芳百世。我去传记书店,主要是搜集一些名人的回忆录,考察这些对历史构成影响的人物最逼真的心态,据说某研究生偶然路过此店,购得了上大学时遍寻不着的《布哈林传》,书价仅1.85元人民币由此可见传记书店的含金量及对众多淘金者的诱惑力了。书店老板鲁良洪是位文弱书生,人民大学毕业。在北京的文化界交游颇广,友人常约我共赴传记书店,一是访书,二是访友。在前厅里选购完新书后便拐进后院鲁老板的办公室,虽无青梅煮酒,但一壶新沏的绿茶足够点缀君子之交,并在清风满怀中渲染书生们蓬勃的话题……
我的寓所离故宫很近,有外地的客人要来寒舍,怕他们不识路,常电话中约好在北长街85号的传记书店碰头一一因为书店临街,比较好找,加上我可以边看书边等人,省去在风沙扑面的大街上无聊的翘盼了。我和传记书店的缘分,大抵如此。鲁老板从顾客中看见我的身影,总是一脸欣喜,给我推荐几套新进货还没上架的好书,他的神情使我想到阿英《城隍庙的书市》里菊隐书店掌柜常对顾客唠叨的话:“肯跑旧书店的人,总是有希望的,那些没有希望的,只会跑大光明,哪里想到什么旧书铺。”书店不是公园,那些喜爱逛书店胜过逛公园的人,究竟怀着怎样一种希望呢?
昨夜梦见又去王府井书店了,还是在二楼卖中外文学名着的柜台,我一边挑选一边想:王府井书店不是已拆除了吗,我怎么还在这儿买书呀?做梦的缘故,可能因为我想王府井书店了,或者,王府井书店想我了。后一种解释有些夸张,我虽然曾经是它的常客,但王府井书店在过去几十年里,接待顾客的人次肯定是天文数字,堪以用恒河沙数来比喻。包括有多少我所倾慕的文化名流,曾经进出过这扇大门。这一切都是无法统计的。尤其在今天,王府井书店,确实已拆迁了,水泥地上遗留的脚印被扫帚清除了,熟稔的书香味被邻近的麦当劳美式快餐的油烟抵消了,浮现在时间深处的那一张张苍老或年轻的脸,随同他们的梦想一起,泡沫般息灭。它那古色古香的红字招牌,终于被一只无动于衷的手摘下一退出历史舞台。但是,泱泱大国,伴书而眠时梦见王府井书店的,远远不止我一人。遗憾之余,也不无欣慰。王府井书店是有福的,被拆除之后,仍然有许多人梦见它;我也是有福的,因为我梦见了王府井书店。
王府井书店对知识分子的吸引力,一点也不亚于故宫。确实有这样的情况:一位穿中山装、戴黑框眼镜的外地人下火车后不去逛故宫,却直奔王府井书店。我是有发言权的。因为我就曾经这样。只是,多少年以后,王府井书店也成知识分子的故宫了,一座红尘滚滚罢免了的文化废都。再过多少年,路过时我会指着其遗址(可能已轮回为五星饭店或夜总会什么的),告诉后人:“这曾经是王府井书店。”
张中行在《东安市场》一文中,回忆三十年代卖旧书的丹桂商场现在已改为经营百货了。“我有时从门前过,进去看看,经常是人山人海。我也买过一次东西,是腰带,牛皮的,坚韧,很合意。高兴之余,想到昔时,辨认原来就是当年买得木版《聊斋志异》的地方。”这在当年,他却没有任何预感。
闻一多在抗战时有名言:“偌大的华北,搁不下一张书桌。”现在,财源滚滚的王府井也容不下清贫的书店了。幸好别处还有书店。王府井书店的存货,据说作为分部安排在另一家本来已很挤的外文书店里;即使另起门面,也不适宜叫原先的名字了吧。若指着一溜破落的店铺:“这就是王府井书店。”读书人会伤心的。
几年前麦当劳餐厅平地而起、张灯结彩,在豪华的邻居面前,书店的老式建筑便多多少少有点相形见绌,就像灰布长衫与丝绸马褂同行一样。现在,连立足的地皮都出让了,文化快被商业挤到河里去了。书店停业之时,在紧闭的玻璃橱窗张贴过告慰大众的颇悲壮的一条标语,内容记不清了,但肯定不是“十年之后还是一条好汉”之类。为这中国一大文化堡垒的失守,知识界沸沸扬扬过一阵子,很快就平息了。李白歌咏过的三峡都可以从地图上消失,何况区区的一家书店,读书人就像掉了一颗门牙,空落落的,说话漏风一但很快也习惯了。只有少数愚顽不化者星期天仍骑车去王府井购书,走到半途蓦然想起:王府井哪还有书店呵!更多的人顶多跟我一样,偶尔梦见一回。这已箅很有感情的了。
关于藏书的乐趣,很多人写过了。只有一点大家极少触及。巡视汗牛充栋的书籍,你不仅知悉其内容或版本方面的价值,还依稀记得每一本是从什么时间、地点、哪家书店购得的乃至当时如获至宝的心情,这就功德圆满了。尤其对于边远地区的书生,一生中可能只有那么一次机缘来北京,若书架上有几本从王府井书店购获的读物,简直可作为旅行宝贵的纪念品,甚至在灯下阅览也有非同寻常的感觉。何况在今天,王府井书店已消失了的时代。柏林墙拆除,残砖断瓦多年后竟然没被遗忘,而明码标价出现在黑市上一这就是历史。王府井书店消失了,储蓄有几册从王府井购买的书,也是有福的,也算为了忘却的纪念。当然,这是读书人自己的事情。关于王府井书店,我还能说些什么吗?
在我印象中,北京至少拥有两座颇具有王者之气的宫殿。其一众所周知,乃皇帝们住过的紫禁城(又称故宫);其二则是位于白石桥附近的北京图书馆(现为国家图书馆)。在读书人心目中,遍搜天下籍典的巍巍北图,堪称精神上的朝廷,踏进它的门槛真恨不得焚香净手,顶礼膜拜。一朝天子一朝臣,紫禁城最繁华的时候,也不过驻扎着文武百官、嫔妃三千,而今皆被雨打风吹去。而当算中国一号的北京图书馆藏书之丰、读者之广,足以倚仗半壁江山,雄峙九州方圆。
多少年了,有多少卷牍泛黄的古籍藏在深宫人未识,又有多少名家或平民曾经在北图的翘檐下进进出出?这已然和历史一样,渺如烟海了。现坐落于白石桥的这处馆址,乃是解放后新盖的,水磨石墙面,绿琉璃瓦,落地玻璃门窗,坐北朝南,层楼叠嶂。至于它的前身、它的渊源,则如老树虬枝,盘根错节。汪曾祺描述过北京地面上图书馆的兴衰变迁:“国子监,现在已经作为首都图书馆的馆址了,首都图书馆的老底子是头发胡同的北京市图书馆即原先的通俗图书馆一一由于鲁迅先生曾经襄赞其事,并捐赠过书籍的图书馆,前曾移到天坛,因为天坛地点逼仄,又挪到这里了。”
除了鲁迅之外,本世纪初,毛泽东在青年时代也曾经穿着灰布长衫进出北京大学图书馆。担任管理员期间,孕育了最初的思想一就像卡尔“马克思在伦敦的大英博物馆构思出《资本论》一样。几十年后,他微笑着回到北京,在中南海住下来,读书、写诗、批阅文件。据传说,北京图书馆还为他办过一张特殊的借书证。
再往前就是清朝了。乾隆皇帝修集共3460种、计75854卷的《四库全书》,曾缮写七份,建阁藏庋,先后置内庭四阁、江浙三阁。“大内曰文渊,圆明园曰文源,热河曰文津,盛京(沈阳)曰文溯,并于扬州大观堂之文汇阁,京口(镇江)金山寺之文宗阁,杭州圣因寺之文澜阁,亦各庀一份。”文源阁毁于英法联军入京之役。文渊阁在紫禁城内,所藏《四库全书》后归故宫博物馆,今存台北。文津阁所藏《四库全文》,今存北京图书馆。由此可见,书和古玩、玉玺、权杖、人心一样,是无价之宝,代代相传。书和帝王叙相一起搬家,一起迁都。一座图书馆(譬如圆明园的文源阁)毁于天灾人祸,也和阿房宫焚之一炬同样损失惨痛,令人扼腕可惜。书的命运就是历史。书是历史的一面镜子。譬如秦始皇焚书坑儒的篝火熊熊。譬如司马迁《史记》中的结绳记事。图书馆是书的别墅,它使书享受到贵族的待遇。而读者则是永远的香客,永远的朝拜者。么白石桥的国家图书馆(旧称“北图”)有打出租车来查资料的新时代书生。
公共汽车白石桥那一站北京图书馆,我是很有感情的。有那么个夏天,一位穿文化衫的外省青年,几乎每个星期天都出现在二楼阅览室临窗的座位,和一本书相对,就像日常生活中和世界相对一样放松而自然。休憩的时候,馆前的大理石台阶上坐满了表情悠闲的烟鬼,他们犹如放风的囚徒,彼此借火、套话、交换眼神。我曾经是其中之一。
在这个星球上,没有什么建筑能像图书馆那样,安抚读书人的灵魂。它是我们朴素的皇宫,清贫的教堂。先知的声音在这里活着,鱼在水里活着,历史在纸上活着甚至呼吸着,我们的眼镜片上弥漫一片水雾。花园还是花园。假山石还是假山石。高耸的廊柱下,我还是昨天的我吗?一代又一代的读书人,坐在阳光灿烂的大理石台阶上,抽烟、辩论、思想,沉默或呐喊他们这是在向岁月借火呀,用双手笼络住风中摇曳、硕果仅存的一根火柴,做一次炊烟袅袅、神曲悠扬的深呼吸……我爱北京天安门。我爱北京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