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是怎么啦?我怎么会这样?我成罪人啦?我一直苦苦的做,拼死拼活的做,我没有偷过一天的懒,没有抄起手来歇息过一天,我的每一分钱都是血汗换来的……我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良心的事,最坏最坏的事体也就是多向主人家报了一点菜钱……我对每个人堆笑脸,说好话,我咽下眼泪咽下怨恨咽下委屈咽下伤心,熬心熬血的做,只是想过好一点的日子……小辰光读不成书,我认了,姆妈不喜欢我,我也认了,我自己找男人,自己嫁婆家,就是想争口气……好不容易做了一点起来又遭火灾,还流产,我还是认了……我出门做生意,巴心巴肝的做,好不容易过了两天像样的日子,一下子又没了,欠债欠得来房子都赔掉,我还是认了。我流浪,我沿街叫卖,我起早贪黑,我被人欺骗,我被人诬陷,我也遇到好人,孙经理,张大姐……我说过要报答他们的,可我自己到现在都没有过好……我尿血,我摔断腿,我忍受了世上所有的罪孽,只是想好好的活下去啊,我只是想让我的伢儿过上好日子啊……辛辛苦苦,忙忙碌碌,种瓜不得瓜种豆不得豆,这是为什么啊?我看见曹主任那样的人,坐在家里都有钞票送来,蔡大姐那样的人有了钱连自家的饭都懒得做!可我拼死拼活的做却找不来钱!我没有贪心啊!我没能读成书,想让我的伢儿读;我没能生在城里,想让我的伢儿住在城里……我花的气力还小了吗?我受的罪还不够多吗?我的心还不够诚吗?我春草就不能开花吗?怎么会这样的?这下完了,一切都完了……两个伢儿的学费怎么办?以后的子怎么办?娄大哥怎么办?我再也不能见他了吗?他一定厌恶我了,一定把我想成了个坏女人了,可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还当过先进,我还花钱给我姆妈开过刀,对了,要不是给姆妈开刀,现在也不会交不起学费的。不不,就是给姆妈开刀我也把学费挣够了。是何水远,是他偷了学费,逼得我走投无路,他先偷我的啊……他喝酒闹事我都忍了,可他偷孩子的学费!真是罪孽!我天天盼他回来,日日想他回来,没想到回来的是另一个何水远!我爱他,疼他,容忍他,可他却把我的心拿来踩,拿去撕烂……我恨他!恨死他了!可恨有什么用啊,你自己要嫁给他的。姆妈早说过你会后悔的……我不后悔,不后悔,后悔有什么用?一点点用场都没有,我的元元多会读书啊,她就像从前的我,我一定要让她读下去,我不能像姆妈那样,我要让我的女儿读书,读到大学,我就是卖了我自己也要让她读下去……可是我怎么会偷东西呢?我怎么会偷娄大哥家的东西呢?那次端午节局长太太冤枉我偷东西我难过得要死,这回不是冤枉,是真的了……我真是鬼迷心窍了……不,不,那不是我,是另外一个春草。我的脸往哪儿搁?我还怎么让娄大哥信任我?我怎么回去跟两个伢儿说?我,我……春草突然冲进厨房,一把抓起菜刀,猛地挥起,朝着自己的手指砍下,瞬间白光鲜血辉映,一截食指跳起来,轰然落下!
娄大哥正坐在书房抽烟生闷气,忽听一声惨叫,连忙冲出门来,见春草举着血淋淋的手指头站在那里,声音颤抖的说,娄大哥春草给你赔罪了!
红油漆一样的鲜血一滴滴的落在地板上。
2001年,元旦:梦开始四年过去了。
一个世纪过去了。
春草还是春草,少了一截指头的春草依然每天辛勤劳作,已是不惑之年的春草依然每日奔波在这个城市里。
这四年来春草换过好几次工种,做过宾馆清洁工,卖过报纸,擦过皮鞋,送过盒饭,最终稳定下来的还是家政,或者叫钟点工。只有这个工种可以让她兼顾照料两个孩子。现在她已是八户人家的钟点工了,当然,有的家是一周一次,有的家是隔天一次,只有林校长家她每天做,已经坚持四年了。林校长每月给她三百,隔天做一次的两户人家各给她两百,一周做一次的五户人家每次给她二十,这不,春草一个月下来可以挣到八百元左右了。
春草一掰指头算钱,何水远就会打趣她说,好了好了,你指头都要被钱磨破了。
最让春草感到宽慰的是,何水远总算幡然悔悟,戒了酒,重新打起精神开始工作了。用他自己的话说,而今迈步从头越--他已不大说四个字了。何水远这些年也先后换过几次工种,送过煤气,送过水,蹬过三轮,擦过自行车,当过门卫,最终定下来并且已经上了路的,是一所学校伙食团的炊事员。这工作还是娄大哥介绍的。起初每月只有三百元,后来加到四百,再加到五百。现在他已经不是一般的厨子了,是大厨。领导跟他说,过了这个春节还要给他加薪水,一次加到八百。那就和春草一样啦。
春草觉得自己的一截手指让何水远改过,让娄大哥原谅了她,让两个孩子一直读书到今朝,让他们一家一直在城里呆了下来到现在,很值得。现在他们夫妻俩每月有一千多块的收入,温饱和孩子读书都基本有了保障。
万万和元元已经读到了五年级。按过去的说法,已经是高小了。元元成绩依然是班上拔尖儿的,万万虽然差点儿,但老师一直说万万很聪明,只是太管不住自己了,大了可能会好些。春草也就耐心地等他长大。
春草的父母都还健在。让春草最感欣慰的是母亲,母亲手术后一直好好的,已经过去八年了,看上去再活几年没问题。这也让春草觉得很值。阿哥和阿弟他们,也都比前些年的情况好些了,特别是阿弟春雨,据说已经买了房子,今年春节还把父母接去过了年。
当然,这四年值得记录的事还有,春草又因为尿血输液两次(仍未住院);他们因为房子问题搬家七次,最频繁时一个月搬了两回。这样频繁的迁徙他们尚能忍受,主要是苦了孩子,搬来搬去读书不能安定。所以现在春草的人生目标就是买房子了。原先遥不可及的事现在也敢想了。春草看到有一处房子,广告上写着首付一万,月付五百。春草跟何水远说,只要他们两个的存款到1万就可以考虑这件事了。
生活总算给了春草一点暖意。
春草的宝贝盒子已经装得满满的了,她的前半生实在有太多的东西值得纪念,除了原先放在里面的考第一名的奖状,脱落的头发,何水远写给她的惟一一封信,第一次坐火车的车票,先进工作者的白茶缸,全家福照片,年三十守医院的温度计,给母亲汇钱的汇票,还有后来的红细胞满视觉的化验单,登载了何水远返回故乡消息的报纸,以及两个伢儿戴上红领巾后拍的照片。
当然还有放不进盒子里的,比如她的断了一截的手指她那颗碎过上百次的心,以及无数个难以人眠的夜晚,无数个寒风凛冽的清晨,无数个汗流浃背的中午,无数个饥肠辘辘的黄昏。
元旦的早上,春草仍天不亮就起来了,她已经习惯了,有条件也睡不成懒觉。她盘算着去市场买点儿汤圆回来,给两个伢儿和何水远吃。报纸上电视上都在说,今年不同往年,这个元旦不同以往的元旦,因为它是新世纪的开始,要隆重迎接。不过对春草来说,时间不是这样划分的,没有新世纪老世纪,时间是按她的人生目标划分的。比如结婚那年,比如姆妈做手术那年,比如着大火那年,或者买卖开张那年,何水远跑掉那年,伢儿上学那年,断指头那年……今年对她来说,应该是想买房的一年。
走到屋外,整个人立即被寒风裹住了。天有些阴,或许有一场雨加雪潜伏在上面。老天爷并不因为新世纪而展开笑脸,他也和春草一样有自己对时问的算法。春天没到,他很难展开笑脸的。
春草步履匆匆的往市场上赶。走到巷口时,听见一丝微弱的奶伢儿的哭声。这么冷的天,谁还把奶伢儿抱到外面来啊?春草下意识的顺着哭声寻去,啊啊的声音竟来自巷口垃圾站的门下。
春草看看四下无人,地上却有个男人大外套裹着的包袱,哭声就是从那里面传出来的。她赶紧走拢去抱起来看,里面果然有个小奶伢儿!再一看,还有张纸条。
春草喊了两嗓子,哪个的伢儿啊?哪个的奶伢儿?没人应。四周寂静无声。
春草想,一定是有人故意扔在这里的。再这样下去,嘎小个奶伢儿会冻死的。她抱起孩子就往家跑,进门叫醒何水远,让何水远看那包裹里的纸条。何水远拿起纸条读到:孩子生于2000年11月28日,父母因故无力抚养,请拣到的好心人做她的再生父母。叩谢!
果然是被人扔掉的。是个女婴。
何水远说,怎么办?
奶伢儿仍呀呀的哭着,有气无力的。春草解开扣子,把奶伢儿暖进自己的棉衣里,说,我们来养好了。
何水远说,我们养?我们自己……奶伢儿哇哇大哭起来,不知是暖和过来了,还是听出了何水远的嫌弃。春草说,难道我还能把她扔回到马路上去吗?你赶快去买奶粉吧,她要饿死快了。
何水远只好去买奶粉。
元元和万万醒了,看见这么小一个奶伢儿,是兴奋,争着要来抱。春草对他们说,知道吗?这个妹妹是老天爷送给我们一家的新年礼物嘞。你们以后就好做哥哥姐姐了。
晚上一家人在一起,围着那从逃邙降的小人儿看。小人儿吃饱了穿暖了,安静的睡着了。
何水远说,你真要养吗?
春草说,当然,我拣到的我就是她姆妈哎!那纸上面怎么说的?何水远说,是她的再生父母。春草说,不,以后我们就是她的亲生父母。你看她多好看,多可爱,跟元元小时候一样一样。
万万马上说,还有我!
春草说,你是男伢儿。万万,以后你就是哥哥了,阿哥要有阿哥的样子呢。阿哥要是考不及格阿妹就会羞他。
万万不好意思的笑了。
何水远说,那就给她取个名字吧。你来取好不好?
春草说,算了,万万和元元的名字你就说我取得不好,还让我取啊?
元元说,叫毛毛头。
万万说,叫阿妹。
春草说,要取个大名的,将来上学好用。毛毛和阿妹做小名。
何水远说,你就取吧。而且我还想,就让她跟你姓。
春草眼睛一亮,说,真当的?
何水远说,真当的。她有你这样的好姆妈是她的福分呢。
春草脸红了,何水远已经很久没这样夸过她了。她认真的想了想,说,就叫她开始吧。今天是新年的开始,还是什么新世纪的开始。我想我这个人呢,一辈子也总是在开始,一次又一次的重头来过。你看她来了,我又要开始做姆妈了,开始把屎把尿,开始从毛毛头养起。我是40岁的人了哎!
何水远说,开始?孟开始?很好啊,这名字很有诗意呢。梦开始,你听见没有?
春草怀里的孟开始正香甜的睡着,听见这话忽地笑了一下,像懂了似的。
春草也笑了。眼里溢出一滴泪来,泪水被眼角的皱纹分成无数条细细的河流,在沧桑的大地上恣意纵横。
2003年12月27日初稿完成
2004年3月3日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