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不夜之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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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杭汉侧过脸去看看躺在对面床铺上的杭忆,烛光下他的这位久违的堂哥的面部侧影和神态,和身陷杭州羊坝头大院的伯父惊人地相像。他吃了一惊,手就揪在了胸口上。

“我听说赵先生蒙难了……”杭忆一只手举在半空中,抛扔着手枪,若有所思地说。

“本来伯父和我妈都要出来的,他们留下来操办赵先生的丧事了,然后就被软禁起来,不准出杭州城了。”

“我知道。”杭忆回答,“杭州的事情,我都知道。”

杭汉想到了奶奶和大姑妈,他想要是杭汉知道了这一切……

“一一你为什么不提奶奶和大姑妈?”

杭汉的气都屏住了!真的,杭州发生的事情,杭忆都知道了。正这么怔着,杭忆就跳了起来,冲出门外。杭汉忍了一会儿,没忍住,也冲了出去。门前是一条河流,草腥气和鱼腥气弥漫在河畔。偶尔,水波一亮,便有鱼儿跳动的声音响起。草丛中,不知什么野禽在咕咕咕地叫着。杭忆蹲在河边,呆呆地看着河水。杭汉站着,不知说什么。很久,杭忆才问:“汉儿,你在河里看到了什么?”杭汉仔细地看了一会儿,摇摇头说:“天太黑了。你呢,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血。”杭忆回答。

他们各自的双眼都湿润了,但都不想让对方知道。

他们总算平静下来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但他们都没有睡意。也许是为了寻找轻松一些的话题,杭汉提到了楚卿:

“她常来吗?”

“常来。”

“你归她领导?”

“不,我归我自己领导。”

“那她还常来?”

“她来说服我,说服我归她领导。”

“那你怎么办?”

杭忆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在黑暗中爆发出轻笑,说:“我嘛,有时听听,有时不想听了,就不听……”

“她曾经动员我和她一起上根据地。”

“她也动员我,她还动员我去陕北呢!”

“你怎么没去?”

“我嘛,我还没杀够日本佬啊。”黑暗中杭忆就似乎漫不经心地说,他懒洋洋的口气听上去非常残忍。

“那她还来找你?”杭汉迟疑地问。

“来啊,她是代表组织来的,我是一切可以团结的抗日的力量中的一支力量啊。她的组织,把团结我的任务交给她了。”

“那你们俩就吵个没完了。”

“可不是吵个没完了!”

“她跟你讨论共产主义吗?”

“怎么不讨论,来一次讨论一次。不过这和抗日还不是完全一码事,这是信仰。你读过《共产党宣言》吗?”

“没有。”

“这是他们的《圣经》,我不想在没有搞明白之前就进去,我不想因为喜欢她就进去。明白吗?”

“我可真没想到你一下子成了一个这么沉得住气的人。”

“那是因为我欠了人家的命。”杭忆声音发闷地回答。

“你说什么?”

“不谈这些了,谈些别的吧,你有女朋友了吗?”

“哪里的话。你呢?她知道你喜欢她吗?”

“怎么不知道。她每次来,我都和她睡觉。”

杭汉的脊梁骨一下子抽直了,他盯着发黑的河水,半天才说:“你、你、你……你怎么可以和她、和她一一”他牙齿打了半天架,也说不出那“睡觉”二字。

“那你叫我怎么办,像从前那样给她写诗?”

杭汉好久也没有再说话,杭忆站了起来,说:“老弟,是不是不习惯我的变化了?我让你吃惊了。你晓得这里的人们叫我什么一一冷面杀手!可是在她眼里,我依然是一个黄毛小儿。”

杭汉这才说:“我晓得她喜欢你,她从一开始就喜欢你。那时候你的手指白白的蘸着墨水写诗,从那时候开始她就喜欢你,可是……”杭汉叹了口气,“你不要随便和她……”他还是没能够把“睡觉”两字说出来,“她这个人,心重得很。”

杭忆沉默了一会儿,说:“汉儿,你可是一点也没有变。有些东西你还没经历。你不晓得,我做不到不和她在一起;你不晓得那时她是怎么样的,她像一片春风里的新茶嫩叶,就完全是另一个人了。你不懂,小孩子,你不懂……”

“你爱她?”

“我爱她,爱她,爱得有时恨不得朝自己脑袋上开一枪……”

他一边咬牙切齿地说着,一边搂着杭汉的肩膀,离开了河边。天快亮了,他们这对久别重逢的兄弟,还有许多话要说呢。

那一次从江浙回来,杭汉就再也没有机会回江南了。不过他还是不断地给家里写信,告诉他们种种事情,其中包括意外地与小姑妈寄草在重庆的相逢。

自从寄草出现之后,亲情就开始热闹和错综复杂起来,比如今天的约会,就是寄草特意安排的。杭汉拉开竹椅,让小姑妈坐下了,对面几张椅子还没有拉开,寄草就皱起眉头说:“我在保育院值班,还担心着迟到不礼貌呢!怎么,我们倒是先到了,他们却是迟到一步的,什么礼数?二哥这个人也真是的。是不是那女人使的鬼?”

杭汉摇摇头,小姑妈的想法总是那么出人意料之外。从前在家的时候,他就知道亲戚间对小姑妈的一种评价一一林藕初加沈绿爱,等于杭寄草。杭汉想,刚才他坐了好一会儿了,也没想到什么女人搞不搞鬼。

杭汉到现在也没有谈过恋爱,他也不太了解女人们,更不了解他的那位后妈。虽然他已经在重庆呆了两年了,但他还一次也没有见过这个神秘的南洋富商的画家女儿,他甚至连一次也没有到过父亲在重庆的家中。他只看到过那母女两个的照片。寄草不停地问他,那女人到底漂不漂亮?到底是她漂亮还是他母亲叶子漂亮?还是她杭寄草漂亮?杭汉实在是弄不懂这些女人之间的差别一一他从小就在美人窝子里长大,没有比较就没有鉴别。再说他天性和杭忆不一样,他们两个,在女人问题上,可以说是一个早熟一个晚熟,他实在没法回答这问题,只好说:“我看,还是那个小女儿漂亮。”

其实这话也是随便说的,从照片上看,那女孩子还没长成一个人呢,睁着一双木不愣登的大眼睛。如果说这也算是个美人儿,那么,也只能算得上是一个小木美人儿吧,和杭家那些一个个人精儿似的女人可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寄草一听到这话就笑了,说:“你啊,大傻瓜一个。那孩子才多大?我听说,她可不是你爸爸生的,是那女人结婚时带过来的呢。”

“谁管谁生的,反正现在她叫我父亲爸爸。哎,不说这些了,我们还是先喝茶吧。他们来了,你自己看到了就知道。爸爸不是说了,今天把她们母女两个都带来吗?”

“什么你爸爸说的,还不是我说的!”寄草就很得意地说,“你爸爸才怪呢,老想着让我到他的新家去见他的那个新女人。我可不去她那里。她呢,当然也不会去我那里。最后我才提出了这么一个方案一一茶馆,中立地带。”

杭汉不由自主地又看了看这个大茶馆。他们是坐在半露天的走廊上,隔着走廊可以看到茶馆里面的戏台子上,有一个人正在说着评话。说的是杭汉在江南茶楼里时常听到的那种根据话本改编的故事。一听这说书人的口气,就知道这也是从他们江南一带流落到此地来的艺人,说的是一段元代《清平山堂话本·快嘴李翠莲记》中的片段。只见那艺人捏着小嗓说:

公吃茶,婆吃茶,伯伯姆姆来吃茶。

姑娘小叔若要吃,灶上两碗自去拿。

两个拿着慢慢走,泡着手时哭喳喳。

此茶唤作阿婆茶,名实虽村趣味佳。

两个初偎黄栗子,半两新炒白芝麻。

江南橄榄连皮核,塞北胡桃去壳祖。

二位大人慢慢吃,休得坏了你们牙!

两个听到这里,都会心地笑了起来。这可是久违的乡音啊,难为能在这里听到。寄草心里好像很高兴,捂着嘴笑个不停,还说:“我记得从前在家的时候,大哥常常要出我的洋相,叫我快嘴李翠莲的,那时倒也不觉得李翠莲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反倒是在千山万水之外再听了这个段子,才知道她的趣处来。”

杭汉见小姑妈高兴,才说:“你们想见就你们见吧,何必又一定要拉上我呢?我自己的那一摊事情还忙不过来呢。前日检验茶,在码头,又差点和他们孔家的人打起来,这帮青皮!”

“你懂什么,正是因为你的那摊子烦心事儿,我才约着他们一家出来喝茶,你以为我小姑妈那么吃得空啊。”寄草突然说,“我就想看看这女人靠不靠得住,对你好不好?你爸爸从来就是一个没脚佬,天涯海角到处在飞的人。我这一走,你在重庆连个依靠的人也没有,小姑妈我不放心。”

杭汉很吃惊,说;“怎么你又要走?你不是在保育院好好地当着你的老师吗?我们好不容易才重逢,才没过多久,你怎么又要走了?你说我爸爸是个没脚佬,只晓得飞,你自己可不也是一个没脚佬了吗?”

寄草摊摊手,苦笑了一声,说:“你可别把你爸和我扯一块儿啊。我是为了谁变成没脚佬的,你爸爸是为了谁变成没脚佬的?”

杭汉愣了一会儿,才问:“有罗力哥哥的消息了吗?”

这也是一种很奇怪的称呼,杭忆、杭汉都叫寄草姑妈,但是却叫比寄草还大的她的未婚夫罗力为哥哥。也许潜意识里,寄草就是他们的姐姐,他们就是同一代的人吧。

提到罗力,寄草就来了劲。原来她已经打听到了,太平洋战争一爆发,罗力就上了中缅边境,这一次消息确实,有人正从那里回来,说他们亲眼看见了罗力。他本来是一个标准的军人,作战参谋,可是因为他会开车,现在却成了一支车队的队长,日夜在前线拉运战备军需物资。

从;冲到中缅边境,那是什么样的距离啊?杭汉也不顾辈分大小了,就几乎气急败坏地说:“你疯了,跑那么远去!我听说日军正在那里大规模调兵,英军和印度军队还有缅甸军队,再加上我们中国军队,都在那里准备打大仗。你去了,未必找得到他。再说,你即便找到他,他一个军人,看到你这么一个女人去了,又能帮他做什么,你不就是给他添乱去吗?”

寄草倒是一点也无所谓,一副横是横拆牛棚的架势,说:“你又不是不晓得,我本来就是一个疯子,我们家的女人都是疯子。嘉草姐姐不是疯了吗?你们却不晓得,她疯的那会儿,我也就疯了。你不要对我再说那些不让我去找罗力的话了。我找不到他,我就得死,我找到了他,也可能是一个死。两死相比,我还是选择了找到了他死的路。你啊,小毛头孩子哪,你晓得什么叫疯狂啊!我能跟你说什么呢?你这个毛头孩子,有一天,到依洛瓦底江去收我的疯狂的尸骨吧……行了,我们来喝茶吧,记得西晋文学家张载的《登成都白茹楼》吗一一芳茶冠六清,溢味播九区,人生苟安乐,兹士聊可娱……来,我们也学一点古人的洒脱。此地不是江南,此地惜别,无柳可折,我们入乡随俗,还是点一道茶吧一一”

不远处的茶房看到她举起了手,走了两步,又看到对面坐着的小伙子把那年轻女子的手又按了下去。他认识这个南方人大学生,他常常是心事重重的一一不要去打搅这些流离失所的人们吧,他就知趣地又退了回去。然后,他看到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惊慌失措地跑进了茶馆,东张西望着,一边擦着脸上的泪水,一边跺着脚。茶房又看到那大学生模样的人站了起来,走了过去,和那女孩子说了几句话。然后,急急地走到刚才那女子身边,那女子听了没几句,就尖叫了起来,一茶馆的人几乎都被她的叫声吓了一跳,还没弄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这一行三人,已经消失在茶馆里了。立刻就有人凑过来打听那是怎么一回事。那茶房摇着头说:“我也不清楚,好像是谁出事了。也许,就是那小女孩子的亲人,没听清楚,这年月,不是每天都在出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