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陆羽的‘一尺二尺乃至数十尺,其巴山峡11有两人合抱者’哪。”寄草就念起《茶经》来了。
小邦箴虽然见多识广,但到底不是读书人,不曾听说过《茶经》的,又不想在这杭州姑娘面前露破绽,就说:“听说你们那里的茶树却是矮得蹲在那里,只长到人的腰上那么点高,跟我们这里的包菜一般的,有那么一回事吗?”
寄草指着前面的羁宽马说:“哎,就是和你们的羁宽马一样的啊,虽然小,却是珍贵着呢!”
小邦裁说不过寄草了,只好再转移话题说:“你们江南人,个个都是三寸不烂之舌。走,我这就带你过曲陀关,这里可是当年忽必烈带着十万大军犯云南的地方。你看这里的人,许多都是当年元军的后代呢,他们可是踩着我们马帮的马蹄窝子,沿着这茶马古道才进来的。”
“小邦缴,你可是懂得真多。”寄草看看这年轻的马锅头,不由感叹说。
小邦成扬了扬鞭子,得意洋洋地说:“谁叫我十九岁就当了马锅头呢!实话跟你说,跟我相好过的女人,我都记不清有多多少少了。”
寄草摇摇头,这小邦我,什么话都不忌讳!
通海城很美,尤其是那座秀山,听说都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了。古木森森之中,还有茶楼中闲坐的老者,仿佛战争从未来到过人间。小街上走着各种各样穿着哈尼服装的女人,大襟的上衣,裤子短到膝下三寸处,脚上裹着黑绑带,腰带上的花绣得漂亮极了,让寄草看得一步三回头。
“你要喜欢,我让人给你弄一套来穿。”小邦成说。
寄草说:“要说喜欢,我是都喜欢。要说最喜欢的,还是你们傣家女子的筒裙短衫。不过,现在哪里有心思穿呢,你没听古人说,女为悦己者容哪!”
“什么女为悦己者容?”
“就是一个女人,只为她的心上人打扮啊,你不是有过数都数不清的相好吗,连这也不知道?”
小邦威听到这里,一声不吭,抽着烟,一心一意地赶起路来。
寄草是一个耐不住寂寞的人,见小邦箴半天不说话,就喊:“小邦鼓,你怎么啦,我刚才得罪你了?”
小邦威说:“不,你没有得罪我,是我把我自己得罪了。我这是在回想我的那些个相好呢,她们有几个是为我打扮的?”
“有几个?”
“谁知道啊!她们一个个哭着喊着跟在我后头,然后一个个又神气活现地离开了我,跟着别的马锅头走了。哎一一我搞不清这些女人的心思啊……”
“准是后面的那些女人,把前面的女人气走的吧!”寄草大笑起来。
小邦我也笑了起来,说:“你说得对啊,不怨她们,都怨我。我这个哥哥,心太花了。”
这么说着,小邦成就又唱了起来:
四月里来绕三灵,一绕绕到大理城。
绕到东门唱一调,绕到西门停一停。
绕到湾桥歇一歇,绕到喜州谈谈情。
绕到庙头才住下,一夜唱到大天明。
小邦成带着寄草所走的这条茶马道,从昆明下来,经玉溪、通海、峨山、新平、元江、墨江、磨黑到达普洱,人称上路。另有一道后路则是从小邦威刚才所唱的大理城开始的,一路经过巍山、南洞、景东、镇院、景谷到达普洱,与上路会合。寄草这些年来颠沛流离,也是一个能吃得起苦的人。前面那些路段,虽然也险峻,因为有着小邦嵌悉心照顾,倒也挺过来了。一直到了磨黑,他们也没有停下来,又一直往前走,就这么走到深山里去。寄草担心着有强人出没,小邦原就说:“别着急,前面有两株大青树,树下有个大茶马店,可以歇脚。”
寄草说:“那不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吗?”
小邦威听不懂寄草的文人语言,但听懂了一个村字,便说:“村倒也不能算是一个村,不过你再往前走走就知道了,今夜这里的人不会少。”
果然话音刚落,前面就见有灯火在山拗里闪闪烁烁。又有人声马嘶,走近了看,呵,大茶店外面,堆堆贸火顶顶帐篷,好不热闹!
小邦成一行,这就也把马给卸了驮子。茶马店老板喂了马去,老板娘又上前为寄草专门弄了一间干净点的小屋休息,又问这汉族姑娘要吃什么。寄草想了想说:“都说云南的过桥米线好吃,你们这里可有?”
“怎么没有,我这就给你端去。”
老板娘刚走,小邦威他们就在屋外找了一块地方,生起了髯火。他们围着火,有的抽烟,有的喝酒,最多的,还是拿出烤壶老鸦罐,煮起普洱茶来。
这里是弥天的大夜,山的黑海洋,星星大粒大粒地就嵌在火堆旁,旅人就坐在天上。在火堆与火堆之间,是一群群火蛾一般飞舞的火星,它们踊跃着发出轻微的碑噗碑噗的声音,越发衬得天风浩荡,群山汹涌,森林呼啸却又万籁俱静。老板娘送来了热腾腾的云南米线,寄草捧着那只吓死人的大碗,突然想起了同样的热腾腾的山芋,火塘,同样的山与森林,还有低矮得赔起脚可以摘下的天星。天目山啊,天目山的亲人啊,西子湖,西子湖的亲人啊,我和你们相隔得太远太远了,远得想一想就要恐惧,想一想眼睛就要发黑了。我还能回家吗?我还找得到罗力吗?前面看看也没有人,后面看看也没有人一一我会一个人死在漫漫长路和漫漫长夜之间吗?如果杨真能和我在一起就好了,他会鼓励我,他的一往无前的心无旁骛的勇气会让我重整旗鼓。可是现在怎么办呢?我害怕,我第一次感到害怕了……
寄草流下的眼泪,一串串掉到了手里的大碗中。她叹了一口长气,一边抽泣着,一边开始吃起过桥米线。鲜美的食物很快转移了她的思绪,她东张西望看着小邦我这个薄火走走,那个黄火走走,还听到有人跟他打趣:“小邦巅,这一次你可是走运了,怎么弄到手一个洋学生?小心哪一天我再把她也给拐跑了。”
小邦勒说:“这一次我们可谁也拐不跑她。她男人正在前面打仗呢,她可是千里寻夫寻过来的。”
有人就高声说了:“听说缅甸那边,战事吃紧得很呢。我这一趟,跑的就是给盟军的慰问品啊。”
一阵热闹之后,脚夫们就开始沉寂下来,默默地喝着他们的茶。寄草发现一队藏民服装的马队,正在挤着马奶。小邦象过来了,寄草不愿意让别人发现她刚才哭过,便找了个话题问:“小邦缴,你看他们藏民的马还真有意思,白天当脚力,夜里还要挤奶,藏民非吃马奶不可吗?”
“这是他们煮酥油茶用的奶,这些从雪山上下来的古宗马夫,他们一天也离不开酥油茶的。”
“什么叫古宗马夫?”
小邦成怨了:“照你这么问下去,我肚里这点货色过三天就全给你掏光了。”话虽那么说,小邦成还是把古宗马夫的来历告诉了寄草。
一千三百多年前,藏王松赞干布娶了文成公主,中原的茶叶作为嫁妆从此进入了西藏。其实,在此前的两百年,藏人就在一次战争中缴获过这样一种东西,但他们不知道这就是他们后来视为性命一般的茶。是文成公主教会了他们喝茶,以至于这个民族到了一日不可无茶的地步。
对茶的渴望和雪山之颠的本身无茶,形成了尖锐的矛盾。藏民们不能再过那种无茶的日子了。他们走下了高原,穿过那高高的横断山脉,来到了四川和云南,这里的茶叶使他们欣喜若狂。他们心甘情愿地拿出他们的马匹、药材和皮毛,换回他们的宝贝茶叶。
这古宗马帮即是西藏马帮,也是云南有名的二十多个大马帮队之一,以丽江为起点的进藏货物,一半是由他们驮运的。往往有五十多个赶马人组成一支马队,他们的首领包括大锅头、二锅头和管事。由于路途艰辛,他们除了能够得到较为丰厚的报酬之外,每人还可以得到四十二团茶。
小邦成热心地指点着告诉寄草说:“你看,这是来自滇池的你们汉族的商帮。那边一拨子人,那是从版纳上来的傣族、哈尼族,曙,还有我们布朗族赶马人。这边一群是从大理白族、巍山回族和南洞彝族下来的客商和马队……都是古道上的人,见了面,彼此都客客气气。只是言语不太听得懂,生活习惯也不一样,只能各自围着各自的黄火转了。”
此刻,这些神秘高大的古宗马夫们一边给马匹喂着草,一边还不忘记给马喂一些酥油茶。随着酥油茶的一杯杯进肚,他们的情绪开始高涨起来。终于,他们开始拉起弦子跳起锅庄来。他们被等火照亮的古铜色的面容,时不时地被吞人黑暗中又从里面跳出来。高原也仿佛参与到这些赶马人的快乐之中了,连森林板结的黑脸也绽开了笑容,周围还有许多异族的马帮们微笑地看着他们,各自忙着各自的事情。他们旁若无人的快乐的神情终于感染了寄草,她的忧郁的心情终于渐渐散去了。
山风紧了,筹火被风吹得呼啦啦响了起来。那边,古宗马帮的汉子们也卸下了他们的驮子,架成了一个天架,就在这下面,悄悄地睡了。
只有寄草和小邦成还没有睡意。他喝着烧得浓浓的普洱茶,那又苦又香的茶,寄草觉得过瘤。
“明日我们就要翻茶庵鸟道了。这段路不好走,要小心。”小邦我说。
寄草听了紧张,问:“有强盗吗?”
小邦成大笑说:“什么强盗,要说强盗,我们这些马锅子,人人都可以是强盗。要说不是强盗,我们可就都是正正经经的赶脚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寄草难为情地解释,“我是说,这个茶庵鸟道,听上去好像高得只有鸟儿才飞得过去似的,想必人烟稀少得很吧?”
“明天你走一走就知道了。这条路也是人多时多,人少时少。听说这几日天天有中国的草鞋兵过呢。”
寄草一听就跳了起来,叫道:“什么草鞋兵,是不是罗力他们的大部队往这里过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现在追还能追得上吗?”
她拖着一双鞋子就要往外冲,被小邦威一把拉住了喝道:“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没头脑!现在你人在山里头,能找到什么。不如休息好了,明天赶到普洱。普洱是个大地方,听说住着不少国军将士呢,你明日只管去打听,我陪你一起去好了。”
“你的马帮不是要回你的拉枯去了吗?”
小邦感叹了口气说:“谁叫我摊上你了呢!不帮你把你那个宝贝男人找到,你不死心,我也不死心啊。话说回来,我这一路上也已经想定了。若是你那男人再也找不到了,变心了,死了,我就把你带上回家了。我可不管你答不答应,你要说我是强盗也可以,我就是这么一个强盗。从前我的相好多得数也数不清,从你以后,天底下就你一个相好了,谁也别想再来挤走你了!”
寄草听着听着,浑身颤抖起来,她知道小邦成说的都是真话。她站了起来,慢慢离开了黄火,她看见在火光的辉映下,那些在黑暗中因为潮气而生出青苔的大石头在神秘地闪着光芒。她摸摸胸口,那边贴身口袋里,藏着罗力给她的信。他抄给她的诗,她都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了……
收失地,从兹始,越勾践,应师事。愿勿忘训聚,胆薪滋味。逸豫有伤家国远,辛劳勤把我行治。枕长戈,午夜惊鸡鸣,扶桑指……她心里默念着诗行,小心翼翼地走在这样不规则的大石头上,还是被石头箭了一下脚。小邦勒跳了起来,说:“小心这些石头,那上面还都有着马蹄子踏出来的窝呢。”
寄草跪了下来,用手摸着那些窝,果然,每一个都有二寸来深呢。我的爱人啊,你走过这里的茶马古道吗?你知道我为了寻你,走遍了多少地方吗?前面的路边,一块大石头上,有两个马夫正在下棋。寄草走了过去,看见了那块刻在石头上的棋盘。寄草蹲了下来,默默地看着这两个马夫下着棋,那棋子儿也是石头的呢,在大山之中的黑暗间凭着一豆星光闪着灵气。突然,寄草的眼睛一亮,就哭了起来。下棋的老人道:“姑娘,你哭什么啊,说出来,大爷我给你解下。”
寄草指着那老人身边的一只草鞋,哭道:“大爷啊,大爷啊,草鞋兵从这里过的吧?你看这是谁掉下的草鞋,这怕不是我的罗力的草鞋吧?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罗力哪罗力啊,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啊……”
她就那么一边哭着,一边把那只草鞋抱到自己的怀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