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掘一郎是在收到了国内来信,告知医学博士诸同存在中国国内搜集到了陆羽《茶经》的二十三种版本,特别是两年前在陆羽故乡天门收集到《湖北竟陵西塔寺刊本》之后,突然又产生了迫不及待地想上径山的念头。然后,他就想到了依然居住在羊坝头的忘忧茶庄主人杭嘉和。
根据国内茶道中人来信的告知,诸冈存博士是于昭和十五年七月到中国的。那本西塔寺刊本,还是民国二十二年时由西塔寺住持僧新明禅师书跋重刻,以后,才由那个名叫胡雁桥的天门县长亲自送给请同存氏的。
听说回国之后,诸同存就于昭和十六年开始撰写《茶经评释》。
小掘一郎私下里还是羡慕这个叫诸同存的博士。当他们作为帝国的军人在战场上拼杀的时候,这家伙竟然钻着战争的空子,跑到中国来研究他的茶道。其实,寻访陆羽故地这个念头,小掘一郎在战争来临之时,并不是没有产生过。他千方百计地来到了中国的杭州,不是没有许多个人目的的。
他热爱日本茶道,从血液里热爱。但和许多人在茶的袅袅香气间修炼正果、渴望得到更高的境界不一样,小掘在茶道中得到的仅仅是慰藉。他的近乎于疯狂焦灼的撕破裂开的灵魂,只有在这样的片刻,才能得到瞬间的清凉。
即便是在以“和、清、静、寂”为宗旨的日本茶道精神笼罩下,小掘一郎依然有着自己的强烈的好胜心。在得知诸冈存的研究成果前,他一直以为,自己在本土的陆羽研究,特别是在《茶经》的版本学研究方面是走在前面的。诸同存的消息使他明白了他在茶中的位置。他突然发现了,即使在本土,也不是人人都那么渴望上战场的。在茶界学界,还会有诸冈存这样的人。
也许是机遇不好,他比十二世纪镰仓时代的莱西禅师差远了。荣西禅师在异国的土地上遇到了本土的重源禅师,他们可以同登天台山的万年寺,他们可以纵谈陆羽的《茶经》,并对这里的罗汉供茶作详细记录。而在荣西禅师再度来华之后,回国时不但在宁波天童寺领走了佛衣和祖印,还带回了陆羽的《茶经》手抄本说起来,这还是陆羽《茶经》第一次传之日本呢。而他小掘一郎,甚至没有可能去一趟天台山国清寺。宁波倒是去过的了,但那是作为宁绍战役的一名参战的军人上前线拼杀而去的。他甚至记不得在那场战役中,他有没有闲心喝上一杯茶了。
此时,已经是1943年的秋天了,战争依旧在中国土地上进行,持续时间之长,超过了许多人的想像,也超过了他小掘一郎的想像。其间他回过几次国,也曾经到过浙西等战场,但不久又回到了杭州。这里的湖光山色,令他心烦意乱,曾几次下决心想永远地离开它,又总觉得还有一些后事没有料理好。直到听到诸冈存的消息,他终于明白,他是不可能又喝茶又打仗的了。这种隐秘的希望两全其美的念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梦。中国人说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小掘一郎已经过了四十,终于明白了什么叫不惑。悟出了这一关,他倒反而轻松了,一边套上了中式长衫,一边叫来翻译杭嘉乔。杭嘉乔瘦得简直就如一具行尸走向,歪歪斜斜地过来,喘着气问太君有什么事情要他去办。小崛看着他。说不上是鄙视还是同情,问道:“我去了一趟浙西,怎么你就瘦成这个样子了?”
“失眠,吃不下饭,别的倒没有什么。”
“茶也,养生之仙药也,延龄之妙术也,”小掘不知不觉地念起了荣西的《吃茶养生记》开篇之语,“嘉乔君吃不下饭,多喝一点乌龙茶如何?”
员乔看着小崛一郎的这一身中国打扮,一边自嘲地说:“茶这个东西,茶圣说,精行俭德之人,为饮最宜。像我这样要遭老天爷报应的天打五雷轰的人,什么灵丹妙药怕也是没有用的了。”
“此话怎讲?”小掘一郎沉下脸来。他一直就不大相信杭嘉乔的病,总以为其中有诈,有事没事地就抓住他不放况且近日他发现,奴颜如嘉乔这样的人,对他也有些不那么恭敬了。
嘉乔想了想,才说:“不知太君夜里做不做梦?近日,我常常梦到那沈绿爱从大缸里升起来,张着嘴咬我。按照我们中国人的说法,这就是冤死鬼来索命了。”
他说着这样的话时,好像一点也不害怕似的、这神情倒叫小掘佩服起来。小掘便说:“把梦境就作为梦境吧,我看你的精神状态不坏。不像是一个被索命的人啊。”
“那是我知道我快要死了。连我爹都对我那么直说了,他说:嘉乔啊,赎罪吧……”
小脑抖了抖长衫,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嘉乔君,军部已经批准了我的请求,我要上前线去了。”
“不回杭州了?”嘉乔吃惊地问。一
小掘摇摇头,说:“准备战死在沙场了。”一
嘉乔看出了小脑一郎说话神情里的矫情。他越来越了解这个看上去杀气腾腾的家伙,这个不肯说真话的日本佬这个来历不明的杂种。可是他也已经学会了装腔作势,便作大惊小怪状,说:“小掘太君怎么说起这样不吉利的话来了?本土不是还有你的女儿等着你凯旋吗?”
小掘盯着嘉乔,想,真是不要脸,嘴里却说:“真是多愁的支那人。你还是给我去一趟羊坝头吧。”
见嘉乔有些吃惊地看了看他,他才说:“我要他亲自陪我上一趟径山。”
“太君一定要上径山,我还是可以陪你走一趟的啊。”
小掘一郎从上到下地看了看嘉乔,说:“你怕他不肯跟我上山?”
嘉乔不吭声,他的确就是这么想的。
“你就跟他说,径山,原本是我定了和他的女儿杭盼一起上的,既然他把他的女儿藏到了梅家坞,就让她父亲代了女儿跑一趟吧。”
嘉乔吃惊地问:“什么,盼儿没有去美国?”
小掘一郎冷笑起来,说:“你们杭家人是不是都忘了我小掘一郎是干什么出身的!”
“我可是真不知道!”
“那是他们早就不把你当作抗家人了。”
小掘一郎淡淡地说,他不想再给这个人留什么面子了。
嘉乔来到羊坝头的这五进破大院子的时候,没有从前门进去,他不愿意见到那放大水缸的地方。即便是在白天,他也能感到沈绿爱的气息,她的身影和她的呼亮的嗓音。他怕进这个门,可是他又不得不来。他还心存侥幸,想着也许还能弥补一些什么。他全身的骨头并非一天到晚地痛,这是一种令人溪跷的病,让他在希望和绝望之间挣扎。他并不像说的那样,对死已经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他口口声声地说他要死了,实际上是口口声声说他不想死。
他看到大哥正在井边吊水,抬起头看到他,愣了一下,面孔就阴沉了下来,拎着一桶水,往里屋走去。
嘉乔就自己来到井边坐下。他探头看看井底,井里就映出一个骨瘦如柴的脱了形的男人。不知为什么,他想起了小时候的那一场家庭纠纷,他想起了父亲是怎么先劈了二哥一个巴掌,后劈了母亲一个耳光,而母亲又是怎么一把夹起了他就往井旁冲,要跳井寻死的场景。在他的整个少年时代,这些细节几乎构成了他的血海深仇。然而,与他如今亲身卷入的这一场战争比,这些回忆中的纠纷不但不再是仇恨,甚至蒙上了一层温馨。对着井底下的那个人,他想,他杭嘉乔,究竟因为什么,失去了本不应该失去的一切?他为什么要那么狭隘,为什么要那么凶狠?是什么样的命运把他一步步地推到今天这步田地,使他竟成了一个杀人犯,一个杀死自己亲人的人;井下他的头影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女人的人头,瞪着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死死地看着他。他打了一个寒然,猛地躲开了头。直起身来,他就看见大哥拎着水桶站在他面前。
大哥没有理睬他,只顾自己往下放绳子吊水,嘉乔便要去帮忙拉那绳子,被嘉和闪开了。
嘉乔想了想,就放开了说:“大哥,我要死了。”
嘉和的水桶在井底下半浮半沉着,嘉和也不去拉,他说:“你才想到有这一天啊。”
嘉乔若有所思地说:“我做梦梦到我入祖坟了。不是和你们在一起,是隔着一条小溪,在茶园的那一边,是我一个人的孤零零的小坟。也没有墓碑,也没有人知道。清明上坟的时候,一大堆人从我坟边热热闹闹地走过,我都看见了。不过也不是没有人看我一眼,回来的路上,总还有个人在我坟前停一下脚的。”嘉乔看着低下了头的大哥,眼泪就涌出来了,抱住了他的肩膀,说:“大哥,只有你……”他就跪了下来,“大哥,我不想死啊……”
嘉和拎着那桶水上不上下不下的,好一会儿,长叹了一口气,只听井底下眼当一声,桶就掉了下去,嘉和就坐在了井沿上,大薄手掌握成了拳头,一下一下地死命敲着井台,眼睛都红了,咬牙切齿地说:“你给我一句一句说清楚,妈究竟是怎么死的!”
那天夜里,嘉和忙完了一切,悄悄地来到叶子的卧室前。他是来告诉叶子,关于白天嘉乔来通知他明天上径山的事情的,却看见叶子正在灯下流泪。他踌躇了一下,想推门进去,又站住了。他知道,叶子流泪,是因为中断消息一年多的汉儿终于通过秘密渠道来信了。
嘉和也看了信。信写得很长,因为渠道可靠,也不用遮遮掩掩,在杭州的嘉和他们这才知道了外界的许多事情一一
去年五六月间,我们的茶叶研究所就已经全部搬迁完毕。
从格州到福建的崇安,工作环境,基本上是达到理想要求的了。据吴觉农先生说,我们所目前的人虽然不多,但比之于远东各国的印度、锡兰、日本等国,他们的改良机构,还不及我们的呢。人事方面我们也是极有优势的,研究员,副研究员,大多都是国内的茶学界权威。即便是助理研究员和助理员,也大多是大学毕业生。有的在茶业界已经呆了十多年,少的也有三四年了。所以说,在这里从事茶业工作,应该是很有前景的。
吴觉农先生还专门给我们茶人上了课,提出要求:工作的态度一是要公而忘私;二是要动静兼顾;三是要即知即行;
四是要替人着想;五是我们必须时时训练自己。吴觉农先生还举了日本茶人田边贡的例子。他说他不过是一个中学毕业生,但因为自己努力,所以在日本茶学界很有地位……
除了本职工作,我也随吴觉农先生做一些有益的社会活动。前不久陪着吴先生来回走了四十多里山路,从崇安到建阳徐市镇国民党的集中营,担保出了一个名叫吴大馄的青年。
据说他是,也就是和林生、楚卿一样的人。这是一件令人不解的国事一一尽管政府口口声声说枪口对外一致抗日,他们的监狱里依旧关着许多。徐市的集中营就是从上饶集中营过过来的,里面关着不少皖南事变中的新四军。那个吴大银,就是在慰问新四军的途中被捕的呢。说到这里我想起来了,你什1有忆儿的音讯吗?我倒是得到了他的可靠消息,他和我刚才提到的人属于一个阵营的了,上了四明山,不过还领导着他的那支游击队。你们不会想到吧,楚卿为他生了一个儿子,寄养在茶区一户人家。伯父做爷爷了,我也因此做了叔叔。这场战争虽然使我们杭家人生离死别,但是依然有新的生命在诞生。就像茶叶一样年年采掉,年年照发。这么旺盛的生命力,这么倔强的精神,我庆幸自己选择了这个行业。
目前,我除了工作之外,还要承担一个名叫黄蕉风的十二岁的小姑娘的生活,她也和我在一起。她是父亲日前这个妻子带过来的女儿,是个很可爱的姑娘。说到父亲和他的妻子的车祸,也许你们已经知道了吧……
自从嘉平回内地以后,嘉和就夜夜来到叶子的房中。他们一起苦度长夜,相依为命,合二为一。他们两人都觉得,天地间没有什么事情能比他们的结合更顺理成章了。
一切都是那么的和谐,一个眼神,一声叹息,一个手势,还有那种妙不可言的一个暗示。他们越熟悉对方,越被对方的天长地久的美好感动。许多永远也不会对别人说的话,就这样从嘉和的口中泊旧地流淌出来了。
也许是为了弥补那些多年来的克制和空白,他们几乎天天夜里在一起。即便在他们十分疲劳的日子里,他们也不分开。他们像少男少女一样地依偎着。有时,嘉和在半夜里醒来,看见叶子翻身朝着另一边睡去,他就会感到一阵恐惧,他就会轻轻地叫道:“叶子,叶子快把你的手给我。”而早晨醒来的时候,他又会焦虑地拥抱着叶子说:“天哪,又是一个夜里没有能够见到你。我多想你啊,昨夜我在梦中找了你整整一个晚上,我吓坏了,你不会离开我吧……”
此刻,嘉和站在窗外,又突然地被梦里的那种巨大的失落感控制。他不由得伸出手去,在虚无中抓了一下一一仿佛什么失去了,永远失去,一股锥心剜肉似的剧痛杀进了他的胸口。他惊慌失措得连手脚都无处放了,头就轻轻地触在了窗报上。他不敢想,是谁?是哪一个亲人又要离他而去?是谁又要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这个地狱一般的没有一丝亮光的黑暗里?
在那边,不算太遥远的浙东的水乡,在杭嘉湖平原上,在一片茶坡中,一双儿女几乎在同一阵枪声中倒下了。刚刚从四明山下来的杭忆和楚卿带着他们的游击队,与日军几乎对峙了一天,向晚时分,他们成功地把敌人引到他们的身边,他们的同志得以安全地脱险了。
现在,浙北一带,无论敌人,还是老百姓,都知道杭忆部队已经是共产党的人了。楚卿脱险回来的第一天,就在棋盘山见到了杭忆。然后,由杭忆亲自护送了上四明山。七个月之后,楚卿生下了一个儿子。而此时,作为父亲的杭忆,正在平原上作战。他连一次也没有见过孩子呢,年轻的夫妻却在这次遭遇战中身陷重围。
杭忆本来是可以完全避免这种结局的。他们遭到袭击的时候,受伤的只有楚卿一个人,是他亲自背着转移的。楚卿伤得很重,她趴在杭忆的背上,也许比杭忆更能看到眼前的局面,喘息着就叫杭忆把她放了下来。然后,轻声急促地说:“你带着队伍撤,我在这里掩护你们。”
这是一个凉爽的秋天的早晨,茶蓬在早晨的露水中亮晶晶地摇曳着。楚卿的面色苍白,就像淡蓝的天空上丝絮一般的若有若无的云片。血正从她的嘴里不时地涌出来,杭忆摘下了几片秋茶芽,使劲地揉着,然后它们带着露水,就含进了楚卿的带血的口中。也许情急中的杭忆以为用茶可以来止血吧。楚卿无力地含着它们,苍白的嘴唇就被茶汁染成了浅绿色。然后,她说:“快走吧,别管我了。”
杭忆一边给她擦着流到面颊的下巴上的血,一边说:“为什么要我先走,就因为你是共产党的人,牺牲必须在前。别忘了现在我也是了,现在我得和你生死在一起了。”
即便在这样的时刻,他的话依然轻松俏皮。他数了数自己枪中的子弹,便命令他的部下从他们身边离开。
楚卿发怒了,无力地用手扒着黄土,说:“……服从命令,你快走吧……”
杭忆一边整理着身边的子弹,一边观察着敌情。再低首看楚卿时,发了一下怔,突然一把抱住了楚卿,一大股空气塞住了他的喉口,有一个锥子一般的东西猛烈地扎进了他的胸膛一一他知道楚卿真的是要死了……
楚卿已经没有力气和杭忆吵架了,一边喘着气一边说:“把我留下……孩子需要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