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能说什么呢?“是的,我亲爱的维多利亚!我那样深情地爱你……我爱你只是为着你自己,我把你看作一个可爱的孩子而爱,对她的幸福我曾那样深切地关心着。”他只能如此了。若干年前,他曾对那个任性的夏洛特公主说过类似的话“我本人并无所求,每次我勉强你做什么事,都深信这是为着你的利益,是为了你好”,只不过,那时利奥波德是以征服者的口气在说话,而现在,同样的语句里流露的却是另外一种情调,一种奇怪的若有所失的哀伤的调子……
四、女王挥退一切,另一个形象却悄然而至,他一下攫住了那双多情的目光。
同母亲的分居、与利奥波德的抗争,表明了很多曾潜伏在维多利亚性格中的东西正走向前台,一种专横独断的脾气,一种强烈固执的自我中心意识越来越明晰可辨,人们发现宫中的礼仪,不仅远没松懈,而是越来越僵化了,一个非常明白的事实是,无论是谁,哪怕是最细微不过地触犯了这些森严的清规戒律,就要被当作对女王的不恭而毫无例外地立即受到女王那锐利而轻蔑的白眼。
那些企图介入她的生活,企图对女王的行为施加任何影响的“危险分子”,都被她毫不犹豫地一一挥退。
但是,另一个形象却挥之不去。或者说,她根本就没有想到要将他挥退,甚至相反,当他朝女王徐徐走来时,她是热烈地张开了娇小的双臂。
首相梅尔本勋爵,女王即位后接见的第一位政府要员,在那些曾在女王生活中演过重要角色的人物纷纷退隐之后悄然地走至前台,相当的一段时间里,他充当着女王心目中的主角。
这位58岁的勋爵有着高贵的身世与优秀的素质,他生于富贵荣华之中,母亲美丽而聪慧,是辉格党尊显的主人,他也被作为这个辉煌社会的一员而抚养成人,英俊的容貌,健全的大脑以及那宽仁而又丰富的内心,冷静而又敏感的性情以及幽雅洒脱的举止与博学的知识使他刚一成年便轻而易举地在政界崭露头角,辉格党一获胜,他便成了政府的要员之一,而且很快便稳稳当当地当上了英国的首相。
在政治上他显得自相矛盾,一方面,信仰上他是个保守派,但他却是因为身为主张改革的一党即辉格党的领袖身份才得以掌权,这样一种奇特的矛盾正是当时许多政客们的共同特点,甚至包括维多利亚,因为这个社会本身就是一个矛盾着的怪胎。
面对这样的一种矛盾,聪明的梅尔本却显得相当的洒脱:他认定,政府的全部职能只在任其自然,所做的一切无非只是防止犯罪和维持契约。这看起来真有些大智若愚,它使得梅尔本在处理许许多多复杂的事物与紧张的人事时显得特别的漫不经心与轻松自如。严肃而拘谨的接受接见的官员们常常发现他不是斜躺在一张绷床上,面前摊满了书籍和报纸,就是正在化妆室悠闲地刮着胡子,或者是全神贯注地吹起一片轻飏的羽毛,或者是突然来一句不着边际的玩笑,即使是在内阁会上,他也常常不知在什么时候呼呼大睡,在他的面前谁也别想故作正经。但千万别以为他的心里也一样糊糊涂涂,不着边际。在接见官员时,他常常是在前一天夜里已将他们的事情做了苦苦研究,甚至每一个细节。因而当他收起那份漫不经心而做出决定时又总是那么的明智、正确,让人们怀疑他的那份漫不经心的懈怠是不是一种伟大的韬略?
这样的一种韬略在政治以外的个人生活中也同样的极具魅力,他的生动有趣的谈吐,大大咧咧的举止,突然的发问,以及他的懒散闲适使得他在社交场上也永远是一个夺人心魄的伴侣,一个十分可爱的男人。
他的确倾倒过许许多多的女人,可爱的布朗冬太太,不幸而才华横溢的偌顿夫人……他每天都把大部分的时间用在与形形色色的女人的交往上。他身上的阴柔之气使他很容易而且自然而然地成为许多女人的朋友,而他身上的阳刚之气却又使他很容易而且也不可避免地不仅仅只是作为女人的朋友而是更进一步。
现在,他带着这种阴柔与阳刚的奇妙的组合,走到女王的身边,轻吻着女王的手背,女王便立刻被这幽雅的气度迷住了。
而且这样的一种迷恋很快就超过了其他所有的佳丽。她是那么的单纯,那么的天真烂漫,少女时代漫长的空虚寂寞与压抑使得这位情窦初开的妙龄女子在一旦获得了自由和权力之后情感的波涛来得更为猛烈。是的,她曾经为她的众多的表兄弟们所迷恋,但那种迷恋毕竟是短暂的,他们的见面实在是太难了,虚幻的想象与思恋终究抵御不了时间与空间的阻隔。而现在风度翩翩的梅尔本勋爵每天,不,几乎是除去睡觉的所有时光都活动在她的面前。
生活是那么的单纯、愉悦,充满了阳光。她感到她每时每刻都离不开梅尔本勋爵。早晨他们在一起谈公务,但岂止是公务?开始不过是梅尔本勋爵随意的关于图书的评论,关于英国宪法的意义,关于人生的一些即兴感慨,关于一个又一个18世纪伟人的传奇故事,或者干脆便是纯粹的逗乐,总之题目是众多的,梅尔本勋爵随便拾起一个便是滔滔不绝,他不知怎么有说不完的话,而女王也不知为何总是那么的饶有兴趣:娇小、优美、活泼的女孩嘴唇微张,睁大那双单纯的大眼睛正热切地、崇敬地抬头凝视着身边那高大漂亮、精神矍铄、须发皆白的老绅士,不时地放声笑着直到露出了她的牙龈。真正处理公务的时间并不长——偶尔或是一份从加拿大德拉姆勋爵处来的公文,由梅尔本勋爵来宣读。但即使是这样的宣读也毫不枯燥乏味,梅尔本的宣读犹如一曲迷人的音乐,柔美的声音,丰富的表情令年轻的女王如痴如醉。公务之后又是长时间的随意交谈,这些交谈更多的是关于个人的,一个毫无倦意、口惹悬河,另一个安定沉静、侧耳聆听。梅尔本勋爵谈他的童年,他的到17岁时还不曾剪短的长发,他的从不戴表之类的奇特嗜好与习惯,甚至他的女人——卡罗琳太太,正当她和他的好友拜伦那个著名英国诗人,急急如火疯狂相恋大出风头之际,他便带着一种类似玩世不恭者的放纵待在家里,并以读书来填补他的孤独,正是这样才使他获得了钻研的习惯,对学习的热爱,以及对古典和现代文学的博大精深的知识。
下午便是骑马,朝廷全体出动,女王穿着丝绒的骑装,戴着沿边镶垂面纱的高帽,率领着骑队一路奔驰,紧靠着她的依然是梅尔本勋爵,梅尔本勋爵的骑姿依然是那么的出众。他们一前一后,把庞大的骑队远远地抛在了后边,女王偶尔转过身来朝勋爵一个温柔的回眸,旋即两腿一夹,骏马载着娇小的身体箭一般地朝林中射去。
日子对女王来说是忽然间变得太短了。夜幕降临,晚餐开始了,而女王的左首,坐着的总会是梅尔本勋爵,这几乎成了定规。晚宴后,女王依次和每个客人客套几句,这些谈话总是枯燥乏味,别扭难堪:
“你今天骑马了没有,格里维尔先生?”她问。
“没有,陛下,我没骑。”
“天气很好呀?”
“是,陛下,非常好。”
“只是冷了。”
“是太冷,陛下。”
“我想您的姐姐弗朗西丝·埃杰顿夫人也骑马,是吗?”
“她有时也骑马,陛下,陛下今天骑马了吗?”
“哦,是的,骑了很长时间”
“陛下有一匹良马吗?”
“哦,有一匹很棒的马”,女王说道,然后便是点颜一笑,这次机械的谈话算是完了,女王转向另一位绅士。
然而当这一切都告结束,所有的客人都打发了,女王最后来到梅尔本勋爵身边。而这时,女王则又恢复了她的天真与自然,嘴唇微张,一双眼睛不断地闪动如同对梅尔本勋爵侃侃而谈的恰到好处的回应。她已经忘记了一切。她的自私的母亲,她的野心勃勃的舅父,甚至连那些曾不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窜入她的心底引起阵阵涟漪的表兄弟们。有一个可靠的事实能说明一切,1837年8月26日,在她的日记里仍然记着:“今天是我最亲爱的阿尔伯特的18岁生日,我祈祷上苍将最好的祝福赐临于他那可爱的头上!”然而,在以后的几年里,这个纪念日便无声无息地过去了。
听梅尔本勋爵的长谈常常是持续到11点30分,而这时,该是睡觉的时候了,第二天的“公务”又在等着他们……
五、一株行将枯萎的老枝重又绽放出绚丽的花朵,在寒风中颤动……
时间一天一天地流逝。女王的快乐极其地短暂。宫廷中到处潜伏着危机,这种危机因新女王的即位而暂时退隐到一边,而一旦当人们对这种因女王带来的短暂的青春气息失去了开始时的那种新奇与神秘感之后,各种危机便蜂拥而起,像是对年轻的女王的有意非难与考验,这种考验甚至波及到她与梅尔本勋爵的感情。
1839年年初,一场无聊的玩笑使女王陷入到前所未有的窘境中,作为一个导火索,它引爆了辉格党与托利党之间激烈尖锐的矛盾冲突,这种冲突的结果把女王和梅尔本勋爵推到了悬崖的边缘。
女侍弗洛拉·黑斯廷斯小姐是一个刻薄而好搬弄是非的女人,她得罪了宫中的许多人,甚至包括莱恩男爵夫人,女王也极不喜欢这个总是喋喋不休的女侍。只是因为她与肯特公爵夫人关系密切或是因为这位小姐家庭在社会上的势力而长期留在宫中。常常靠一些不体面的无聊的玩笑搬弄是非的弗洛拉小姐这一回却发现同样的玩笑被开到自己的身上来了。一天,她随公爵夫人出游,在从苏格兰返回的时候,她和约翰先生同乘一辆马车,有人忽然发现她体态好像变得臃肿些了,人们自然地把这种变化与她身边紧挨着的那个公认的不很正经的约翰先生联系在一起。玩笑渐渐地开大了,人们窃窃私语,弗洛拉小姐怀孕了。为了消除是非,她去找御医詹姆斯·克拉克先生诊断,而詹姆斯却不知出于何种目的,也跟着开起“玩笑”来,这一来人们更信以为真,谣言漫天飞舞。公爵夫人慌忙出来支持她的女侍,请来詹姆斯和另一位医生再做一次进一步的身体检查。在检查过程中,据弗洛拉小姐说,詹姆斯先生表现得极为粗野,而第二个医生则彬彬有礼。检查的结果是两位医生共同签署了一张证明,证明弗洛拉小姐完全是无辜的。
但是事情并没有完结,黑斯廷斯家族觉着极大地伤害了尊严与体面,黑斯廷斯勋爵强烈要求女王罢免詹姆斯·克拉克。但女王只向弗洛拉小姐表示了歉意,而詹姆斯·克拉克却继续留在宫中。
女王的这种处理充分地暴露了她的年轻与经验不足,于是对女王及其亲信们的猛烈抨击,对白金汉宫肮脏龌龊的隐私的厌恶,对弗洛拉小姐的不幸遭遇而感到愤慨,一齐爆发出来。到了3月底,这位年轻女王初执政的那种辉煌喧腾只持续了几个月便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对女王的极端的不信任。
在这一场玩笑中,梅尔本勋爵应负主要的责任。凭他的经验和能力,他完全可以在这种恶意的闲言碎语一萌芽时即伸手掐断。但是他过于懒散随便或者说他是过于沉湎于与年轻的女王的无止境的长谈之中了,他有些忘乎所以,他将一件看似简单而其实复杂的重大事件给忽略了。
这样一种忽略与放任自流带来的直接损害不是别人而正是他自己。他也许忘记了他所代表的辉格党内阁的势力正在一天天跌落,1837年女王即位不久的那场大选辉格党只是以348票对310票的微弱多数击败对头托利党。而现在,女王的失误进一步导致了上下的不满,而这种不满又必然涉及到女王与梅尔本勋爵的那种过分亲昵的关系,甚至有人敢当面对女王高呼“梅尔本夫人”,黑斯廷斯一家是托利党,托利党充分地利用了梅尔本勋爵的这次疏忽,肆无忌惮地对梅尔本为代表的辉格党与朝廷的攻讦成篇累牍地充塞了报刊。一切立竿见影,在五月初的一项重要决策的表决中,他们在众议院只获得了五票多数。引咎辞职是势在必行。梅尔本的辞呈很快地送到女王的面前。
女王与梅尔本勋爵进行了一次漫长而伤感的谈话。尔后,梅尔本勋爵离开了朝廷,替代的是托利党人罗伯特·比尔爵士。
出身平民、拘谨而又自负的比尔使女王感到了极大的不舒服,没有幽雅的举止,得体的玩笑,温柔的声调,更为恼人的是,比尔决定,皇室的内部组织需要调整,梅尔本所安置的几乎清一色的辉格党女侍必须有所改变。从即位始女王的女侍长和宫廷女侍全是辉格党人,一般情况下,女王根本见不到一个托利党人,最后她竟在所有的场所都有意不见托利党人了。而比尔称只要他在任一天就决不允许这种情况继续下去。
女王的固执与专横再一次凸现出来,也许是因为在政治上她本人便是倾向于辉格党,也许更因为她对梅尔本勋爵的迷恋使她失去了冷静思考的理智,她决不同意调走女侍中的任何一个,这些都是梅尔本勋爵安置的,谁也别想动,她决心与比尔干到底。
“陛下,关于女侍……”
比尔刚一开口,女王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我不能放弃我的任何女侍。”
“什么,陛下!”比尔大感意外,“陛下的意思是要将他们全部保留吗?”
“全部。”女王的回答干脆、肯定、毫无商量的余地。
“陛下的女侍长和宫廷女侍呢?”
“全部”,女王铁一样的强硬。
比尔的面孔奇怪地抽搐起来,连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但比尔也不可能放弃自己的主张,就这样僵持了一段时间,比尔带着一脸的愤慨拂袖而去,什么事情都无法决定下来,他只有一走了之——组阁的事情便这样搁浅了。
女王内心却涌起一种莫名的快感,她赶走了那个想和她斗法、要抢走身边的朋友、想把梅尔本勋爵的影响彻底从她心头清扫出去的家伙。她现在急着要做的是把自己的坚决的表现与因此而带来的“伟大的”胜利及无比的快意告诉她的梅尔本勋爵,她要让勋爵一起享受这份莫大的欢乐。她匆匆抓过眼前的笔给梅尔本勋爵写信,她的手有些颤抖:
罗伯特爵士的表现很糟糕,他坚持要我放弃我的女侍,对此我回答说我决不同意,而我从没见过一个男人如此惊慌失措……我是冷静的,但也非常坚决,我想您看到我的镇定与坚决一定会很高兴;英国的女王是决不会向这种诡计屈服的。请您做好准备,不久便会用着您。
果然不久,梅尔本勋爵又回到了朝廷,继续他首相的职务。
一切又变得快乐起来,一切的烦恼都在他那迷人的陪伴与谈话面前消失了。女王赢得了自己的尊严,也重新赢得了即将失去的梅尔本勋爵,那双锐利而敏感的眼睛在梅尔本勋爵面前重又变得温柔如水,那强硬果断的语调重新变得生动可爱。
只是,这样的欢乐由于经历了一场艰苦的纷扰之后更显可贵。特别在梅尔本勋爵,这一场纷扰使他更能体会到这位君王的宠爱的滋润与一位姑娘的崇拜的温暖,如果说,他过去与众多女人的交往还多少有些逢场作戏任其自然的话,而现在他心灵深处蕴藏的那股情感的源泉却汩汩而出,那么的忠诚而纯洁,每当他俯首去吻女王的手,他常常感到自己已是热泪盈眶,是感激还是倾慕?他意想不到一向以为看破人生,一向以洒脱自居的自己竟在步入老年的时刻陷入到一场感情的漩涡之中,那么的无法自制,犹如一株行将枯萎的老枝,在秋日的金色阳光中重又绽放出绚丽的花朵,于寒风中瑟瑟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