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缱绻·圣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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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可是,换一种方式罢了……”耶枚这么说。郑明丰沉吟了好一阵,显然内心经历了极大的矛盾,从表情看,还包涵有痛苦,但他终于开口了:“耶枚同志,我想,作为妻子,不管是过去,或者是今后,你应该是对厉大夫了解的,至少,应当是有所了解……”

耶枚知道他会这么问,但没料他问得这么快,这么直接,又觉得太突兀了,不知怎么答好,半天,才支吾道:“怎么说呢?说我了解他,我却觉得很不了解;我说我不了解吧,又不至于一点点也不知道。了解一个人不容易哪,哪怕是同床共枕。你不是找了许多老工人谈过了么?我想,群众是了解他的,比我更了解……一个人,白天十多个小时,主要还是生活在群众之中,家庭生活只有几个小时。尤其是对于那些没多大家庭观念的人,更是这样。”

“别打退堂鼓了,我是真心来找你。对于你,有新的侧面、角度……如果你们都不愿讲,不再相信我的话……”耶枚很奇怪郑明丰会对她说出这样的话,原来对他的不满顿时消失,甚至有点惶恐了,多年来,她不曾严肃地对待一切问题,今天,却得一下子严肃起来,有点不适应:“该怎么说呢?你能听我的吗?一个众口诋毁了的荡妇,能说出什么?”她不由得有点哀怨了,“听我的忏悔么?你够格?”

郑明丰一下子垂下了头:“请你相信我的善意……”

“哈哈,你是为当牧师来的!好一位圣洁的牧师……”耶枚忽地冷笑了起来。“不,耶枚,”郑明丰一咬牙,认真地说,“对于你们,我并不干净,更谈不上什么圣洁,很可能,该忏悔的是我,而不是你们,真的,我这么想,不信,你可以问问玲玲,这几天,我同她说了不少……”

他的真诚终于打动了耶枚,耶枚叹了一口气,“我能说什么呢?在他面前,我和你都是罪人,只不过位置不一样,你承认么?承认,那好,先从我听到厉医生的故事讲起吧……”厉医生讲过,他果真奇迹般地实现了儿时纯真的愿望,成了“郎中”,造福于人们。

应当说,他是那个时代的幸运儿,如果那样的时代不曾改变,他也一直会幸运下去。这难道是巧合么?却分明有谁已作下了安排,全是必然的,也许,是地下党的嘱托,或者,大胡子尚活着……从解放时随军当卫生员,一直到五六年保送进大学,冥冥之中,总觉得有人在背后始终保护着他,关怀着他的成长。但他并不知道是谁,大概,也不能具体归结为谁的作用。

一切,都是那么一帆风顺,所有的障碍都不复存在,唉,太顺利了……那么,谁是保护神呢?大胡子么,他不早已牺牲了吗?--说到这,耶枚有意瞥了郑明丰一眼,他苦涩地一笑,眼底布满了雾霾,不自然地挪动了一下手,但很快又恢复了常态。大胡子的遗言么?地下党组织的委托么?还是一种神奇的、看不到、摸不着的精神和力量……

总之,厉咏时很勤奋,孜孜不倦,夜以继日,成绩远远超于本系第二名的分数上。他懂得这一切来之不易,应该无愧于捐躯的先驱者。是他们叫他懂得人的价值,懂得做人。他十七岁成了预备党员,十八岁刚满就转了正。那时入党,政治上自然无话可说,学业上的才华也是重要因素。可是,系党总支刚刚让他转正,便开始了反右派斗争。

厉咏时当时仅仅十八岁,社会经验不足,忠心耿耿,口直心快,在系里的整风工作会议上作过一个发言,列数了个别领导不内行而瞎指挥的问题,希望他们多学点业务,哪怕浏览一遍,多少有点了解也行,别闹那么多笑话。风向一转,他这讲话自己有了问题,靠打棍子吃饭的人便有了事干。于是,连他的家庭出身、个人经历都成了疑案,可不,哪能有一个没有籍贯的人呢?说不定正是隐瞒了重大的家庭历史问题。眼看一场大围剿便要开始了。当时,十六、七岁也有划右派的,何况他都十八岁了,既够上一个公民,也够得上一个右派的资格。正在这时,他遇见了他生活道路上的第二个小兰。

他所在系的党总支书记,一位三十来岁的大姐姐。当外面谣风四起,划右派雷厉风行之际,厉咏时已紧张得不得了,要引颈待毙了……可是,并没抓到他的头上。在校党委的会议上,那位老大姐一口承担了厉咏时和几位青年党员发言的责任,说这是她带头发的言,启示、引导或者说是直接操纵他们讲了那些话,要抓就抓她,不可动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自然,她这番话讲得有根有据,有枝有叶,甚至如何布置发言、讲什么内容,全都一目了然,厉咏时发言中几句“右派言论”,她也一口咬定是自己先讲的,而后让厉咏时重复了一遍……当然,她年纪大一些,被人看作思想多一些,她这一承担,党委便相信了。

于是,她竟被当作系里的右派头子给揪出来了。她是当年学生运动的领导人之一,厉咏时参加的那次“反内战、反饥饿、反迫害”的活动正是她在领导。由于本人是青年学生出身,她更懂得文化知识的可贵、人才的可贵……她担任了党总支书记后,一直注重于对人才的培养,厉咏时的入党,也正是她介绍的。被打成右派的前夕,她找了厉咏时讲了一次话,过去,厉咏时曾多次向我复述过。她让厉咏时坐下,自己一副病态样子--自然,当时厉咏时并不知道她已遭到的巨大打击,她说:

“小厉,你的功课很好,不要浪费了自己的才华,要珍惜它,人民需要你,国家需要你。我们的国家刚刚有点恢复,一穷二白并没多少改变,与国外相比,耽误得太久了,封建统治太漫长、太痛苦了,刚刚有点苏醒,马上又得麻木下去。而有用的人才没有多少,我们更没培养出几个,所以,更应当发挥他们的作用……这是我的一点想法,我也是这么做的,有人不理解,也难怪,划地为牢……”

她没说下去了,厉咏时当时也不解她何以讲这么一番话。当右派名单宣布之后,厉咏时才如梦初醒。但一切已经迟了,大姐给押送下乡,最后死于血吸虫病。厉咏时找党委申辩,可案子一经定,谁也不愿再翻一翻,而且大姐把一整套供辞编得十分完满,厉咏时的申辩,也无形中证实她编的是对的,甚至连校党委书记也说:“你越申辩,越证明她对你的毒害很深,我们是对你们和她作了区别的……”自然,学校里右派的名额已经满了,不然,也会把厉咏时再划进去一个的。唉,要是大胡子在那里当党委书记就好了,可惜他已死了……--说到这,耶枚又有意顿了一下,看住了郑明丰,只见他的汗水从额头上渗了出来,也没去揩。耶枚知道,当日他是在这个矿山主持抓右派的,也冤枉了不少人,如今是百分之百地改正了--他自己说是“扩大化”。自然,由于这位小兰式的大姐的保护,厉咏时渡过了“抓右派”的一天,党籍也保住了。可他怎么也忘不了大姐临别赠言--也可以说是最后的遗言了,更加一头一脑地扎入了学业之中。皇天不负苦心人。他的毕业论文,上了国内医科第一流的杂志,并且译成了几种外国文字。

讲学术你不懂,论文就不必介绍了。郑书记,他并没辜负大胡子的期望吧。但是,在中国,一个知识分子的道路是不平坦的,尤其是一个富于人道主义精神的知识分子,他的生涯更坎坷。毕业之际,正是六二年第二次反右倾,他外出实习,确实看到了三年困难时期民不聊生的惨景,难免没有“右倾”言论,所以把他留在后面一批,迟迟不予分配。

他并不知道这一切,还毅然而然地写出了申请书,说响应党的号召,要求到最艰苦的地方去。不管怎样,老郑书记,这一申请,应是符合你的思想吧,你要知道,一定会赞许的。可那个年月,这却成了整人的一种借口,真个把他这位很有前途的高材生下到了这个边远矿山。自然,也搭帮这份申请,无形中抵消了他的“罪过”,没在他档案上记下“右倾”一笔。可那么多学生留在高级的研究机关与医院,而把他一个人贬谪下来,这是惩罚到家的了。他来到这里,并没有什么想法,更谈不上气馁。几经周折,他决定专题研究职业病问题。我们这是综合性的矿山企业,稀有金属种类很多,很丰富。

因此,他认为,职业病研究的项目也很广,很有意义,这比留在学院里有前途得多,学业上的成就也就更大。这点,大家都不难理解,对于一个有志气的人,无论在什么地方总有所作为。他雄心勃勃,精力充沛,把所有患职业病的工人、干部,都当作流浪途中所遇到的孩子,用小兰赋于他的那种精神去护理他们,检查每一丝毫的失职。他说,他开始领会了大胡子为何强调“救死扶伤”的广泛意义。

就这样,他又陆续发表了十多篇论文,并准备撰写专著,那时,他不到三十,就取得这么大的成就,在同行可谓是个幸运儿,为之望尘不及。当时,他倒不曾这么想过,也没意识到这一点,老是看到前面还有更高的攀登目标,自己还矮了一截,浅薄得可怜。他一头钻到工作和书本中,至于世态的炎凉,人情的冷暖,耳目之声色,人生的荣辱,等等,一点也不关切,也认为没有涉猎之必要。老郑,也许这个时候,你会认为他出轨了。甚至爱情已经降临到了他的头上,还浑然不觉,认为讨嫌。过去,在学院里,他就使许多姑娘失望,怏怏而去。

她们恭维他眉清目秀,漂亮俊逸,他真傻,一点也不理解背后的意思,只是认为自己长得还可以,姑娘们说的都是大实话。到了我们这个矿山,过去的曲折没人提,他的名气渐渐更大了,身边滴溜溜转的人就更多了。我们这里的姑娘,比学院里的小姐们大胆得多,大方得多,野性得多。才不要月老,也不要红娘,自己给自己牵线。我在矿里的化工分厂搞化验。当日我长得怎样,你看我今天就可以猜到几分,我现在冒充二十来岁,还能哄上个标致的小伙子,说说而已,我自然不会再干这号事了。那时,我的大号叫“黑桃皇后”,整个矿山的黑桃皇后,第一块金牌,小号叫“野玫瑰”,大概是谐音,我的名字叫耶枚嘛。可也有另一种说法,说我这朵花带刺,谁去摘谁就得扎手。这话也不假,小伙子一打一打地追求过我,不少模样儿长得挺帅,什么小白脸都有;他们也很痴情,我吩咐干什么,他们必办,可有点太软骨了,太顺从了……一个个闹得神魂颠倒、销形立骨。

不过,那时,我态度是严肃的,我始终没遇上一个如意情郎。人家不知道我的条件,也不知道我看重什么……外面传说纷纷,我只一笑置之,我有我的主心骨。厉咏时来了。他也该风闻我的“黑桃皇后”的名气,可他从来没追过我,见面都不多看一眼,可我不知怎的,慢慢地、变得老往他那里跑……恰巧,我是搞化验的,与他的医学还有一点儿相通。况且我又特地要求一些与职业病有关的化验项目,如除尘、污染之类……这样,我便有了借口上他那里去,了解我搞的这几项化验项目需要注意些什么,与职工的生病有什么关系……我常常盯住他,陪他一道走,他的确很真诚地把我所要了解的问题说得深入浅出、明晓、全面。一回家,我就钻专业书,极力使我问的内容丰富一些,深奥一些,以证明自己也是一位好学、刻苦的姑娘。可惜,他却一点也没意识到我在追求他。姑娘嘛,在这一类问题上总是很细腻,很有心计的。结识他后,我总是把自己打扮得含而不露,朴质无华。对于他来说,我这朵玫瑰并没有什么刺,也没扎过手。确实,他也打心眼里承认,我长得很美,足可以与电影明星媲美,月芽眉似描,丹凤眼若缀,笔直端庄的鼻梁,鼻头儿微微有点儿翘,绛红的樱桃小嘴,棱角分明的下巴,说话轻盈淡定,步态半娇半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