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次追问他,他总是说,戏法戏法,说出来一文不值,何必老缠住我……莫非有难言的苦衷么?”“我们这就去找?”“你愿意?”郑明丰认真地点了点头。一出门,他们又一次留神到了那株畸形松,晨光初露,这株“青龙松”的形态更加毕肖,似在挣扎,在奋起,给人以一种痛苦的力量。郑明丰不自觉地收住了脚步,激赏起来。小石在身后默默不语。郑明丰下巴边上的筋络凸出来了,显然地在忍受一种无形的、却又极其剧烈的鞭挞,所以紧紧地咬住了牙……是呀,厉咏时不是这样在挣扎,在奋起么?在忍受了巨大的痛苦之后,他不曾躺倒,也没有屈服。“走吧。”郑明丰好不容易才低声说出话来。小石领了郑明丰绕过了松树,一打听,知道那个人--不消说,大家都猜到讲的是黑师傅,--早就上山砍樵去了。
上次来,郑明丰也没见到他,那次,他倒是陪厉咏时菜草药去了。中途厉咏时回了一趟,他便留下了。小石熟悉这个“地下诊所”的燃料供应地是什么地方,便领着郑明丰上了山路。这时,日头刚刚从山边探出脸来,可光线十分稀疏,一点也不刺眼,山间的红叶,方显出一点色泽来,鸟儿们却早已热闹起来,飞来飞去,倒是它们身上落下的晨曦要多,飞在空际,一只只似觉通明透亮,鸟儿的歌,也分外宛转,清亮,动人。山路上已铺满了红叶,让渐渐强起来的日光照出一条闪着色彩的路来,忽儿似血,忽儿又似彩缎,千回百转,曲折盘旋,一直通到山林的深处,大概要一直通往尘世之外。
老人攀山,难免有点气喘,郑明丰到底不如小石,不能猫弹鬼跳,跃上跃下……好不容易,才转过两个山头,见到一片半茂的林子。“笃,笃,笃!”伐木声隐约可闻。郑明丰把毛线衣也脱了下来,抓在手上,禁不住问道:“不远了吧?”“快了!黑师傅这个人讲点义气,见你这么远途跋涉,心诚意实,准会打开他的话匣子,一五一十地吐出来!你要是诊所里遇上他呀,只怕问不出名堂来。”
“这么说,走这么多路还走出了机缘来,总归不算白走了!”郑明丰振奋起了精神。“可不,徐庶走马荐诸葛,可刘关张也还得三顾茅庐呢!”小石意味深长地说。话说间,那片林子就已在望了。两人穿过一片枯干仍叠起的茅草,终于来到了林子边上,只见有两位工人,正用斧子在劈着一株枯了的大树。前面那一位,满脸紫黑,还带上一副络腮胡子,乍一看,真够唬人。他一见郑明丰走来,不由得吃了一惊,眼神乱了。郑明丰看他,不知怎的,也似曾相识,竟神使鬼差地不自觉问道:“你可是黑师傅?”
“是呀,你是郑书记吧。”“没错。我们好像在哪见过?是么?”
“……”郑明丰的记忆力还是不错的,纵然这个人只在他面前出现过一次,以后一再躲着他,可还有印象。“嗬嗬,我当过矿里的劳动模范……”
“不是,好像更久了。”
“……”黑师傅一时说不出话来。虽说他自命为粗人,平素一口海腔,可从没这般尴尬过,抡不出程咬金的三板斧。幸而郑明丰没再寻究下去,又同另外一位工人打招呼了。黑师傅心里一直在砰砰乱跳。是他,没错,我是早认识他的,郑明丰,郑书记,郑团参谋长。但那是什么时辰?亮人不打黑屋里讲,我总不得吃狗肉发高烧,把肠子肚子里的净往外掏。讲不得的苦哇。
三十年来,我兢兢业业,只惟愿当个安份守己的角色,谁防又被看得起,当了个劳模;那功夫,登一次台,我黑一次脸,生怕有人把我认出来,这脸,怕就是这样黑下来的。硬是有鬼在背后与我过不去,弄得我提心吊担,起早就怕不得挨黑,铺上一倒就怕不得天亮。可见积德行善的事也做不到。树大招风。人怕出名猪怕壮。这社会,好人做不得,恶人也难为,不如来个无为无不为吧。
烂船子撑了三十年,居然还没沉底,托老天的大吉大利了。谁知命是这样的命,这些日子才打算把枕头塞高一点,做完这一世中最后的一桩善事,却半路上杀出个李逵,郑明丰来了!大凡人过中年,脸模子就改不了的,郑明丰如今老相多了,但当日那个样子,满脸血糊,气息奄奄,偏偏与现在差不了多少,叫我一眼就识得出……老天爷,谁敢咒你说不会有报应么?我这算是现世报了,摊不到后辈子头上。十八张牌甩开打,讲明的,我早与他有过冤仇,更晓得他与我的利害关系。
不过我已经摇身一变,成了个堂堂正正的工人,犯不上与他碰面,也量他认我不出,每每都回避过去了。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硬是冤家路窄,今天竟在这山林子撞上了!一看小石的劲头,就知道他在帮倒忙,也罢,卅年都过去了,就过不得这个坳?山不转水转,再没用的郎中也有几副应急的方子--郑明丰又朝我掉过脸来了,信口胡诌吧!黑师傅一笑,忙说:“郑书记,我在矿上十多年,抬头不见低头见,亏得你留心。”“不,不,似在这十几年里。”郑明丰又在寻思。“您老十年来捉蛤蟆买烟抽,水里来火里去,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该不是把时辰盘胡涂了。”郑明丰终于叹了一口气:“说的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