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缱绻·圣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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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对下台的革委会所谓新干部难道也有个落实政策的问题?“我不懂,你们为什么偏偏要扯到这两点上面……”“可是,老郑,你就是让新成立的革委会第一个定性为叛徒的!当初两派组织扣的帽子再大,也是喊喊而已,真正起作用定性、处理,还不是革委会搞的。市里第一批就有三十三名,从书记一直到公安局长,全押解回乡。这,群众组织也干不了。”副书记沉重地说。“这点,我也是明白的,当日处理我时,他厉咏时还坐在主席台上,但一个革命者,不能以个人恩怨出发……”“我们理解你的姿态。”“这仅仅是姿态?不,你们原来是这么理解的么?难怪……”郑明丰陷入沉思。厉咏时的专案,他在耶枚投水的当天就调来翻阅了。同那年代的专案一样,旁证什么的,取来都不少,也很浅易……他看到其判罪的主要理由就是在双方武斗中,只救活了一派的伤员,而置另一派伤员于死地。当时被当作走资派的郑明丰,自然是没有“亮相”的资格,更谈不上参加双方的武斗,所以,对此一无所知。

但是,判罪中加的政治罪名,什么阶级异已分子,牛鬼蛇神的代理人……等等,里面却大有文章。作为郑明丰个人,他的确是不愿意过问厉咏时的事情,因为在两个人之间,还有更刻骨铭心的……怨恨!但郑明丰却从来不曾提起。厉咏时确实是他很早认识的,可是,如今,谁向他试探地提起:厉大夫几年前就认识你了么?他一定满肚子火,斥责道:胡扯!我那时候怎能见过他?不认识,我才不认识这号变化无常的人物……谁也解不透内中的奥秘。只有一个人明白这一切,可他从来不说,更不在郑明丰面前提起。这就是原矿党委办公室主任,后矿革委第一副主任,如今的矿党委书记项尚梁。解放初期,他不过是随军南下的小文书,郑明丰作为军代表进入了这西南的矿山时,他也仅仅是个通讯员,一次战斗中,是他把垂死的郑明丰抢了出来,救活了。后来,是郑明丰赏识他,感到他聪明能干,能说会道,又有文化,当时,革命队伍中有文化的人才是不可多得的,所以,一级一级提拔,副股长、股长、副科长、科长,一直到党委办公室主任,矿党委委员。自然,入党介绍人也是郑明丰。

他也很早就认识厉咏时,不过是在郑明丰认识之后,西南剿匪期间内,当时厉咏时也是随军的卫生员……为什么他清楚这个底细呢?当时厉咏时担任矿革委常委时,他是第一副主任,唯一没被打倒、最早结合的干部。这么一点,谁都会明白的。自然,他对于郑明丰的栽培是感恩戴德的,现在,他对郑明丰表示:“这样吧,厉咏时的事,就交给我办。”“你给办不就等于不办?”郑明丰淡淡地说,“可你是党委书记,也应当过问一下。”“在我看来,对于这号人,政治上没什么可言,技术上倒还可以发挥一点作用。做到这一点,就算落实政策的了。”“也许……你说的有理。”“哈哈,我可是常有理,不倒翁!”项尚梁颇有点自我解嘲,却不乏得意之色。“那个年月,让那些造反派胡搞,只怕矿山荡然无存了,亏得还有几个懂行的干部在支撑局面……老项,别说得这么丧气,当日,总归还是有几个人做工作,维系民心、党心,大家那时都甩手不干了,四人帮就更垮不了台。耶枚骂你的话,无非是股怨气,千万计较不得。

我是个历史唯物主义者,承认客观存在,自然也承认那十年在历史上本身更是个客观存在。”

郑明丰从项尚梁的话中听出了弦外之音,不由得安慰一番,项尚梁毕竟是他多年培养的好干部,当日解放自己出来,项尚梁也为之奔波不已,尤其是自己挨整之际,也总是说,党的历次运动后期总有个甄别阶段,希望总归是有的,这给自己不少安慰,忍受住了凌辱……然而,他可曾想到,这种“规律”,又打又拉,后期甄别,又怎样造成了干部们的麻木心理,说到底,恰如奴才始终巴望主人最后恩典一样,失去了是非的辨别能力。他还以为,最后的甄别,恰巧是人道的表现……他不会这么想,甚至厉咏时也不会这么想,唯有小石,才敢这么出格。否则,他就不会那样宽慰项尚梁了,而那种宽慰,本身也是错误的。连项尚梁也没料到他这么“宽容”,独自点燃了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反而得寸进尺地说:“问题的要害,恰巧是,像厉咏时这样的人,没等我们能给他落实什么,他自己却已经作茧自缚了。”“你这是什么意思?”“那个地下诊所还不够么?私立户头,私自收费,私自行医、敲诈、勒索、欺骗、行贿、无恶不作。该不是在班房里呆上那么些年,同形形色色的犯人,诸如贪污犯、盗窃犯、投机倒把犯、诈骗犯什么的混到一起,学得一套套的,五毒俱全了……你看,要不是你压住了我们的那些报告,公司保卫处早就动手了,什么一技之长,一技之长可以作护身符么?”项尚梁鼻头渗汗,颇有点激动了,“可不能姑息养奸,姑息养奸!”郑明丰苦笑了一下:“你冷静点,如今政策不同了,得慎重一些……干嘛老盯住他不放呢?

公司里其他问题恐怕更重要一些吧?”“开发公司的问题,我们已经在查了。但我们不能不担担子,是我们同意办的。可这诊所我们总不能担担子,我们没叫他办,一切,得归他自己负责……”“可是,正如你说的,自己办的,自己撤了就是。可别人办的,轻率取缔,就不妥了,不如派一、两个正直的同志进去,控制局面,并深入了解情况,再下结论的好。”郑明丰倒是比较客观的。“他这是向我们示威,再派人去,就是我们认输了,默认诊所合法化。”矿里那位副书记说,这个人大概是新调去金属公司的,郑明丰不认识。“那么就不派人进去,先在外头调查好了。”项尚梁又一次当和事佬。郑明丰仰倒在沙发靠椅上,头部一阵一阵地揪着痛,脉搏似乎加速了……多年的牢狱生活,叫他受不起过多的折腾,甚至不能过多地用脑,末了,他艰难地说:“只能这样了。”主持会议的市委副书记宣告散会。自然,与会者都体会到郑书记这位多年受迫害与打击者的痛苦与屈辱,都轻轻地挪动脚步,没半点声响地在他身边走过,出去了。郑明丰只隐隐约约听到几声议论:“……老书记为何要重提这个案子呢?厉咏时给他的屈辱与创伤还少么?难道他自己还想重触余痛……不是厉咏时,他何至于多受这么些年的折磨……”

可是,他心中却有另外一个声音:“这是怎么回事呀?一个落实政策的会议,竟作出了一个重新设专案整人材料的决定,可这能怪我,怪大家么?只是厉咏时也太荒唐了,开什么地下诊所……不,不,一个有成就有专著的科技人员,专走开地下诊所这条路,而得不到国家和党的重视,这,是不是悲剧?粉碎四人帮都这么些年了……但是,只问技术,不管德行,行吗?撇开个人恩怨不谈,这厉咏时的品质,还有劳改,受过刑法处分……当然,如今也有启用过去的劳改人员,可人家是已释放许多年,有所贡献的了……”矛盾,在他心中交织,无法解脱,可他自己,不也是一个矛盾的集合体么?文革十年,农村、干校、监狱三部曲,虽不是处于桃花之中,但也不等于完全置身于动荡的社会里,对于这十年来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以及思想的变化,他并不怎么了解……他很少回家。市委里忙这忙那,常常睡在客房或招待所,来不及回家了。只是有什么问题需要思索,感到苦恼,他才回家。家里,无非只有大儿子爽爽和儿媳妇,老伴早过世了。这天,他回家了。一进门,看见的却是玲玲。玲玲也不管他脸上的气色如何,劈面就问:“爸爸,你去找耶枚了么?言而无信,不是共产党的市委书记……你对小石说得多好!”就这么三句话,就把郑明丰给噎住了,他叹了一口长气,寻了个椅子,坐下了。玲玲给他端来了他最喜爱的新茶,嘴上仍不饶他。“难怪有人说,如今是干部官复原职,落实政策只对干部而言,任他们闹职位,闹工资、闹待遇……至于小民百姓,没什么落实政策可言,再落实也不过还是小民百姓……所以,如今,只是在他们头上多加了几个官,而不是在他们身边添几位公仆。民主留给干部,法治专管百姓,这就是你们的民主与法制!”郑明丰愕然了,女儿从哪来这么些“新思想”,简直胡来:“玲玲,你这哪听来的?”“又立专案么?这可是我说出来的,不关别人的事。还有呢……”“玲玲,还是别乱说,落实干部政策是应该的嘛,那么多干部蒙受了十年的屈辱……”“可老百姓呢?谁是最大最深的受害者?到头来落实却都没他们的份,你们能代表几个老百姓?老百姓永远没人为他们说话。

你们嘛,复了职,低了一级,还有牢骚,老百姓可没什么职可复,所以你们也不会听到他们的牢骚。但是,四化,四化能靠官老爷搞起来么?”“我只说一句,你就是十句了!有些问题,急不得,只能慢慢来;上面的精神,要吃透,也得有个过程,至于老百姓的呼声,当然要听,但也得消化……市里搞落实政策,成绩还是很大的,这不用我来自己吹嘘……我是把最后一口气都拼上了。但是,我……也并没以权力去掌握别人的命运……”“爸爸!你这是什么话?不是时候,没有机会,过程、消化,这个那个,说穿了,你还不是听天由命得了!厉大夫的事,你大概就是以这个借口,一直照误不办……”“如今,还是清查阶段,对造反派,尤其是对原来参与夺权的革委会成员,没加码就是客气的了,还要落实什么政策?当然,我不是说不应当复查一下,该解决,自然会解决;未到解决的时候,空加干预是徒劳无益,甚至适得其反。就拿我的问题来说,不是开了三中全会才能解决么?”郑明丰有气无力地说。玲玲冷冷一笑,说:“原来是这样,你是在顾忌自己呀!可是,当日,你这个走资派,这里揪,那里斗,按理会没一个人管你,管我们了……可是,那个时候,我一时神经失常,是谁把我治好的?是谁天天开导我?人家就不讲顾忌,不怕沾灰?可是,现在人家倒霉时,你半点也不关心,耶枚姐跳水了,你也无动于衷……你比比人家吧,还是个市委书记呢!连半点仁义道德都没有。

”“如今,清查是政治运动,就有个立场问题,我不是不关心,得缓一缓……”“我明白了,多么高贵的立场问题呀!大概这是你们老头子唯一护身的法宝!可是,当日,人家就没个立场问题,那时,你也是坏人,是反革命……”“我从来没这么认过……”“得了,你的检讨还写少了?还不是天天巴望解放;骂自己的话总归还记得吧,什么分不清两条路钱,推销了物质刺激、利润挂帅的修正主义黑货,自觉不自觉地走了资本主义道路……

……那些,总不是违心之论吧。现在当然可以不认帐,反正都烧了,自己都这么认为,还保得住别人不这么认为……”“这么说,厉咏时当日是把我认死了叛徒、走资派了……”“你说出来了正好,原来是有怨气!可是,尽管那时厉大夫贴了你的大字报,可他提出你的几个问题,官僚主义、主观武断,还有,四清抓那么多四不清,文革初期抓那么多小邓拓,你就没错,你就不是搞‘左’的那套。”“我被四人帮整得死去活来,到头来还成了四人帮的打手,也是极‘左’了?”“是了,厉大夫在文革中十年被整了八、九年,到头来还是该打下去的所谓造反派了?”

父女俩,唇枪舌剑,你有来,我有来,你有去,我有去,都不甘示弱……后来,不是保健医生小石不期而至,离休战还遥遥无期呢。小石骤然闯进来,见到了郑明丰,先吃了一惊,而后,主动干预玲玲:“玲玲,你怎么搞的,你爸爸身体不好,还要惹他生气?”“是他惹我生气才是!”郑明丰倒是没什么气力了,笑了笑,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小石,你怎知道这里?”小石的脸微微一红,说:“我是个保健医生,连保健对象的家都不知道,岂不失职?”郑明丰一看就明白了,笑着说:“你可真会说话!”又朝玲玲眨眨眼。“不,今天,我是听说你开会时脸色不好,倒在沙发上了,所以才专门跑来……呶,医药箱也背来了。”小石急忙辩白。郑明丰知道小石是个纯朴、善良的年轻人,也许这与他的职业有关,所以还是相当信任的,他沉吟了一阵,说:“玲玲正同我吵厉大夫的事呢……那天,你干嘛不把耶枚留住?”玲玲抢先说:“你干嘛不去找人家?”

郑明丰只好不这么问了,说:“那么,耶枚说了些什么呢?”小石认真地说:“她苏醒过来,第一句话就是:我对不起厉咏时。只是因为他对得起你,郑书记。”“她是这么说的么?”郑明丰站了起来。“是这么说的,我一字不漏,印象太深刻了。后来,我听玲玲说,还是厉大夫治好了她神经失常,可不知这话还指什么……”郑明丰又沉重地坐了下去,他又陷入了矛盾之中……可不,当日,正是厉大夫不顾造反派的非难,把郑玲玲拉进了一支红卫兵的长征队……往事如烟,但永远不会散尽。那是一支长征队,路过了他当日被流放去的矿山一个牛棚--旧矿部的“黑牛院”,当夜,一支红卫兵宣传队乱闯,闯了进来,借了一宿,第二天一早,他们便被矿里的造反派包围了,这还得了,红卫兵竟同牛鬼蛇神同床共枕了?那时,玲玲已因为见到父亲被批斗,游行,神经失常了,整天一语不发,只唱着歌,白天唱,梦里也唱……见红卫兵长征路过,她也拖着要跟去……当红卫兵与造反派的“误会”消除后,那位正赶来给玲玲治精神病的医生便对学生们说:“我看,你们就把玲玲带出去走一走,这里的气氛不适合她治病。”没等学生表态,一位造反派头目就喝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只管治病,别的,对不起,我以为与治病无关……”“不看在你给我也治过病的面子上,哼。”那头目冷冷地说:“亲不亲,线上分,我要不要治治你这个脑病?”那医生说:“玲玲才十岁,她总归是无辜的,带她出去,是为了治病,又不是别的阴谋……

”争辩一番,那头目才不干涉了。医生对学生们说:“一路上,你们让她多开心,吃点苦没关系,这对她有好处,关键是让她想开一点……这种病,就是郁积得太深的缘故,既然她要求跟你们去,就证明她有渲泄这种郁积的欲望,所以,一吐而快,她的病也就会好的,这里有心理学,懂不懂……”这时,最小的一名小学生接了话:“带她去吧,她怪可怜的。”“可也是,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

她走上红军的长途路,就说明她也要革命吧。”为首的长征队头头表态了。就这样,玲玲跟长征队了。跟着一道在雪山上爬,在泥水里滚,在丛莽激流里跋涉,虽然一路上闷头闷脑不说话,可那股憨劲却令人喜爱,渐渐地,紧锁的眉头舒展开了,额头凸出的神经元也平复了,并且有了一丝微笑。一路上非常勇敢、固执,不让人抱,一个最小的同学得出了结论:“别看玲玲不说话,可她那双大眼睛活了,先学会讲话了!”最后,到了遵义,那天,天气格外睛朗,蓝天格外高远,看不到一缕云丝。小玲玲仿佛觉得,她一生中从没见过这么湛蓝,这么开阔,这么深远的长空,心胸分外豁朗,就在遵义的蓝天底下,说出了第一句话:“红军叔叔不怕,我也不怕!”她的病,就这样好了。唉,这位大夫也真怪……当然,他对玲玲的关心,也许仅仅是出自于医生的职业习惯,而与他的政治观点无关的……可这,能说什么呢?郑明丰自然没忘记,那位医生正是厉咏时。是的,他仅仅出于医生的职业心理。职业心理?那种无阶级、无是非,无原则的“职业心理”?典型的资产阶级人道主义--可不,运动初期,他贴大字报,不正是怜悯“小三家村”的几位受害者,所以才对党委书记开了一炮么?

那时,他郑明丰是工作队的主要负责人。这不是不可以理解,可厉咏时,不正是凭这,得宠于造反派,尤其得逞于支左部队,据说,是部队点名让他作为中层干部代表结合进革委会的,所以,处理他郑明丰的大会上,厉咏时正坐在主席台上,一言不发,对他挨斗无动于衷--早几天,厉咏时还上他家给玲玲检查身体,一下子便又翻了脸--这个伪君子,这个两面派!当年,悉心培养他,把他引入革命道路,教他少年得志,难道不是自己一手安排的么?忘恩负义呀……别想这些了,人不可以这么狭隘,老记住自己的恩惠及别人的反目,也许,正是当医生这号“职业性的痼疾”,才造成这么一个畸型的厉大夫,叫人难以理解……反正,这不是--自己人!冥思苦想中,猛一抬头,竟见小石与玲玲在很亲热的交谈,不觉有点疑问了:“你们早认识了?”“是呀。”“什么时候?”“十多年前。”玲玲笑着说。“鬼话,小石刚分到我们这里工作。”“爸爸,你这就认不出了吧,他就是当年领我去长征的那位最小的学生,那时,他还要背我,可刚把我背起来,就往前一扑,两个人全趴在地上了……”小石连忙说:“那天,我们把耶枚送回去时,都觉得眼熟,可一时又想不起……是玲玲提起长征的事……”“哦,是这样,太好了,真巧。”不知怎的,郑明丰一下子感到很轻松,想到了什么呢?是的,过去就想过,得给玲玲找一个懂医学的人,这样,以后就……别胡思乱想,如今又不兴包办代替,儿女的事,儿女自己去管,大概发现自己想入非非,惹人怀疑了,忙岔开了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