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沉了，黑良心的家伙统统喂了鱼虾。小兰方说：“咏弟，还是下船好，心好，才没遭罚。”可是，不管小兰心地怎么好，那黑暗的世道却容不得她。我永远忘不了她惨死的一幕，她没有死在弹雨之中，也没死在人的手里，可她是死在那个黑暗的旧世道里，这毫无疑义。我们漂泊到了贵州。谁都知道，贵州有喂菜牛的传统。兵荒马乱，一个个村庄的人全跑光了，牛也跑得到处都是。刚到贵州，我们很惊奇，为何这么多牛没人看管呢？更诧异的是，有的牛伏在田塍上，动也不动，有的屁股上剜去一大块肉，有的没了耳朵和尾巴，有的断了几条腿。
活的，在呻吟，死的，仍在流血，有的已布满绿豆苍蝇了。后来，我们才发现，是逃荒的人断了粮，杀牛，没那么大的力气，切下一块，就有一块吃。我们走了很久，断了粮，野菜野果吃得也绝迹了，怎么办？也只有往牛身上打主意。小兰决不吃活牛身上的肉，哪怕它动弹不得，它有出气的份。当然，腐烂的也吃不得，只有找刚死的、可哪能碰得那么巧？免不了要吃点坏了的肉，日子久了，我也不争气，竟然病了，无法吃发臭的牛肉。勉强走了两天，我走不动了。小兰设法寻吃的，奔走了半天，一无所获。没办法，前面不远有头牛，背上、屁股上的肉已割去几大块。小兰认为它死了，才去动手，偏偏前两天把一块铁片弄掉了，没东西去割。她，为了我，一个同路流浪了好几年的小弟弟，不得不违背自己的理念，爬到牛背上，在老的割口上使劲撕，用口去啃，设法弄下一块肉来。她上牛背时，去挑弄过这头牛，那牛半闭着眼，无论她怎么逗，就像死去的一样。小兰这才放心，谁料这头牛是伤残过度，不愿哼声。可当小兰在它背上时，它突然来了垂死挣扎，猛地一弓身，把小兰甩了下来，小兰没来得及爬起，几个蹄子踏在她身上，她惨叫了一声，牛也猛然一倒，压在她身上，死了。当我听到惨叫，爬到牛身边时，小兰还睁大着眼睛，挣扎着。
我使劲推牛，怎么也推不动，直到来了人，才把牛推开，可小兰不行了。我终生也忘不了，当生命的火花在小兰眼里最后一闪时，她是痴痴地看着天空，用尽全身力气，对我说：“咏弟，你要做一个好人，我……”没说完，就咽了气。我知道她是满怀着自责和悔恨死去的，认为是上天的报应，这才嘱咐我一生都要做好人，她没做成，该由我来做了。我就在她的尸体边上，立下了誓，一定要做一个好人，一生一世！从此，我失去了惟一的伴侣，失去了生活中第一个老师。我在心版上刻下了她的形影，她很瘦，一副逗人喜爱的瓜子脸，小兰的嘴唇总是翕动着，叮嘱着永远也说不完的事。鼻子不高，但很端正，有星点雀斑，眉毛很秀美，描过似的，一双杏眼总含着火辣辣的热情，看看谁，谁心里就热呵呵的。真的，我再也没见过像她这么美丽的女孩，不仅在外形，而且在心灵里。不久，解放战争开始了，我已到了云南，在美丽的南方城市里，靠讨乞和捡破烂过日子，小兰临终的嘱咐我是记死了，不管日子怎样险恶，我没做任何有违于她的事。我同情一切受苦遭罪的人们，怜悯一切被压迫和摧残的孩子，尽管我自己也折磨得濒近了死亡的边缘。正是这个理念，成为了我犯罪的根源--解放前犯罪，文化大革命中又犯了罪！谁要找这个引导我犯罪的教唆犯，那就去找小兰吧！
她已经死了，埋在土里，化作了水，变成了泥……她也是我的一份罪孽，因为她是因我而死的；就像我母亲是我的一份罪孽一样，因为她是因为我叫一声“妈”而被发觉的；我一生充满了罪孽，所以，出来便是罪人，有赎不完的罪过。大概，我的思想根子挖得差不多了，该言归“自传”了吧。毫无疑义，在小石的调查最终结束之际，他一定会承认，这种交代，“挖思想根源”，恰巧是最真实、最坦诚、最可信的，不是那种充满套话的程式化的反省所能比较的。可惜，这仅仅是半份“交代”，也许这被执法者认为是废话，无关宏旨才拦腰截断，把后半截留在牢狱一方，以作改造了人的功绩，而将前半截塞进了这行政档案……反正，无论小石怎么找，也找不到后面关于两桩罪行的具体“交代”了。他真想能读完，不管当中有多少异端思想。他总归要接受这些思想的，在这点上，年轻人倒是宽容的，他甚至认为这些思想还没说得透，还流于表面。走出办公楼，他就远远看到站在树荫下面的玲玲，他快步迎了过去，非常急迫地谈起了自己的感受。玲玲打断了他的话：“你找什么呀？有个活人在这，比写的交代不更强么？人比纸还轻么？现在，你应该去见其人，观其言，听其言，从而建立你的感觉，这就立体化了。”
“哟，玲玲真行。”“去去！你是我爸爸的特使，又不是我的应声虫。”玲玲不觉说出了这么一句话来，自己也知失言了。小石脸红了。男孩子脸红，意味着什么，玲玲自己也不好意思了，怎么嘴巴上不派个哨兵站岗，又胡说起来。还好，这一来，小石倒不再追问什么了。第二天，他就一头一脑扎下去，搞“调查研究”去了，这个憨头呀！不过，玲玲发现，他把她送的女运动员纪念章别在胸上，没再取下来了，人家笑他怎么别了这样的纪念章，他便反问：“我爱这个，不行么？”背地里听到这话，玲玲羞红了脸，哦，是他无意识讲出来的呢？还是有意要传给她听的，真够她琢磨的了。女孩子的心思，干嘛老这么细，她总想整个男孩子，临到这样的事情上，却总得“还原”。末了，她又有点自悲，她知道，自己过去一度精神失常过，而小石恰巧又是目睹者，象小石这样风流倜傥的年轻人，可选择的对象可多呢，漂亮的，有才华的，甚至才貌双全的，他都够条件，怎么会选上自己这么一个有缺陷的大姑娘呢--说不好听，都快成老姑娘了。说不定，人家是怕刺激自己，才样样顺着来，这背后，本就潜伏有非感情的因素，所导致的……
只有一场单相思。玲玲只能告诫自己：切不可想入非非。小石一头扎进了调查当中。乍一看，这莽莽苍苍的林海山区，是令人激赏的。晴天，视野开阔，赏心悦目，一派大好的风光，个个山头都攒动在你眼前，历历可数。雾天，神秘莫测，辽远的过山号子唤起了无数诗的想象，群山忽隐忽现，似羞涩的少女，又似俏皮的顽童，倏忽而来，倏忽而去……有谁知道这里有多少珍贵的宝藏呢？一般人顺口就可以数出五、六种稀有金属，且不说山上的奇树怪木，飞禽走兽了……所有深藏的山野，都具备巨大的魅力！在小石来说，这更是一个充满了诗情画意的山乡。山野，唤起了他多少纯朴的情感！清晨，朝霞升起在山林，满山的红叶都闪闪发光，如铁水，如流火……晨风荡漾，空气中弥散着清香，似有看不清的花瓣满天飞扬，甚至就贴在你的鼻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