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黑暗寒冷的地方,十分荒凉,不长花草,不长树木,只有些黑色的苔藓。常年朔风卷着雪片,飘呀,啸呀,掀起阵阵凄凉肃杀的声音。
住在这样的地方,人们当然很痛苦,很不满意。可是,有的人只会叹气,有的人只会抱怨,有的人却连叹气抱怨都没有—他们已经习惯于这种环境,有点麻木了。只有夸父整天缠着老人们问:“天地间全都是这样的吗?不能改变了吗?”
老人们告诉他,别的地方并不是这样,那儿是既光明又温暖,有灿烂的鲜花,葱绿的树林,有五彩斑斓的鸟雀,性情温驯的牛羊……
老人们的话激励着夸父的心。他想:既然天地间还有光明温暖的地方,为什么不可以把我们这地方也变成那样呢?
夸父把他的这种想法向老人们讲,老人们都笑了起来。
夸父问:“你们笑什么?觉得我这种想法奇怪?”
一个老人说:“不奇怪,不奇怪。过去有许多人这样想过,我年轻的时候也这样想过。”
夸父有点惊讶地说:“啊!那,那你,你们怎么不把这想法变成现实呢?”
老人叹息说:“年轻人,你不知道,想归想,做归做,要把理想变成现实,可不容易啊!”
“既然只是空想,那又何必想呢?”
“空想也有好处嘛。年轻人,骨头嫩,耐不得苦,行动又莽撞,顾前不顾后。有个好想法,就像有了个盼头,当冷得受不了的时候,饿得肚子咕咕叫的时候,一想到将来这地方会改变,就觉得好过些。这样,一次、两次、三次、四次……久而久之,就会慢慢习惯下来,觉得这地方还可以勉强活下去,用不着去冒险拼命。许多人都是这样过来的。所以,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更不反对你有这个好念头。”
夸父听了,跳起来,说:“不!好念头并不是我的马笼头,而是赶着我向前跑的鞭子。我一定要把理想变成现实!告诉我吧,怎样才使我们这地方变成光明温暖的地方?”
在夸父一再请求下,老人只好告诉他:“只要太阳能照到这里来,这里就能变成光明温暖的地方。”可是,老人又说,“要太阳照到这地方来,办不到啊!太阳神羲和推着太阳车,每天清早从东海扶桑出发,晚上回到禺谷。天天这样走,年年这样走,这条路线是永远也不会改变的。”
夸父说:“太阳大概不知道我们这地方的苦处,我去告诉它,请它拐个弯,把阳光照到我们这地方来就是了。”
老人听了,笑出了眼泪,说:“真是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请太阳拐个弯!哈哈!你大概是吃了灯草灰吧—说得这样轻巧!”
夸父被笑得莫名其妙,说:“怎么,太阳不会答应?”
老人说:“答应?你根本就见不到太阳。不要以为一到那些光明温暖的地方,抬头就能望见太阳,告诉你,其实,离得老远老远呢。除非你赶到禺谷,等它从天上落下来的时候,才能见到。可是,太阳车走得比风还快,你能追上吗?就是见到了,太阳比火还热,也要把你烤化。”
夸父说:“不要紧,只要能使这地方光明温暖,我一定要去迫太阳!”
人们听说夸父要去追太阳,都来劝他不要干这种傻事。有的说,道路是如何难走;有的说,路上有多少危险;有的说,他在路上会渴死;有的说,太阳会把他烧死……总之,这一去是凶多吉少,九死一生。但无论他们说什么,夸父都毫不在意。他说:“这有什么呢,为争取大家能过光明温暖的日子而死,不是比在黑暗寒冷里活着强多了吗?”
大家见夸父不顾危险,坚决要去找太阳,都非常感动。当夸父动身的时候,都来给他送行,大伙既为他担心,又对他寄托着美好的希望,送了一程又一程,等夸父的身影在黑暗中消失了很久,才怏怏地转回头。
夸父离开“成都载天”,向南方进发,沿途不断发现一堆堆白骨。他知道这是那些追求光明温暖的人留下的遗迹。他没有悲伤,没有恐惧,坚定地踏着前人的足迹,不断地向前走!向前走!
道路越走越亮。突然,夸父看见东方的天空中绽出一线红光,随即扩大、发展、变化,幻出五彩霞光。霞光中,升起一轮旭日,像胭脂团似的,那么鲜艳,那么璀璨,那么令人向往!旭日愈升愈高,顷刻之间,整个宇宙就沐浴在它金色的光波里。这时,鸟雀高声歌唱,牛马欢跃嘶鸣,蜂蝶飞舞,溪河欢腾,连静静的青山也泛出笑容。整个世界都充满了青春的活力。
夸父第一次见到太阳,只觉得浑身热血沸腾,毛孔舒张,心在跳跃,身子变得像一片羽毛似的,要腾空而起……他高举两臂,向太阳迎去,高声呼叫:“太阳!太阳!到我们那地方去吧!”
可是,太阳已经升上了高空的轨道,用最快的速度,向前飞驰。虽然距离太远,听不到那比雷鸣海啸还响亮的车声,但只要看那满天的云彩被震得颤抖、崩裂,就可想到羲和驾着的太阳车是多么沉重,走得又是多么快!一定会碰撞出非常响亮的声音来。夸父的呼声,太阳怎么能听见呢!
太阳在空中翻滚飞驰,夸父在地下呼叫奔跑。太阳车跑得比风还快,夸父那两条长腿也迈得比风还快。跑啊,追啊,追啊,跑啊,越过了山谷、原野、河流、村落……夸父虽然觉得渐渐有些气喘,有些干渴,但他还是一步也不停地紧紧迫着太阳,想赶上去把家乡人们的心意告诉太阳。他相信太阳一定不知道世界上还有那么黑暗寒冷的地方,要是知道了,一定会不惜多走几步路,把光辉照到那地方去的。
追阿,跑啊,跑啊,追啊,又越过了无数山峦、河流、原野、村落,夸父越来越气喘,越来越干渴。但他坚持着,仍然一步不停,一步不慢地跑着,追着。千百个在黑暗寒冷中受苦的人们的愿望,像条鞭子似的赶着他前进。
跑啊,追啊,追啊,跑啊,又越过了无数原野、村落、河流、山岭……夸父越来越觉得喉咙里像有把火在燃烧。这火越烧越大,似乎要把他全身的血煮沸似的。他想:无论如何得喝点水,路还远着呢。
他边跑边举头四望,只见远远的天边,黄河像一条黄色的带子似的,蜿蜒在悬崖峭壁之间。他急忙跑过去,伏下身子便喝。只听得“咕嘟咕嘟”一阵响,那滔滔的黄河,便现出底来。无数鱼虾在泥泞里蹦跳挣扎。夸父无心观看,站起身来要跑,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贴在脚上,低头一看,是一个龙头老汉伏在他的脚上不住叩头。夸父有些诧异,问:“你,你怎么了?”
那龙头老汉抬起头来,两眼含泪,说:“我是黄河的老龙,世世代代居住在这里,靠水为生。如今您把河水喝干,我和我的子孙们就没法活了!”
夸父望望满脸哀伤的老龙,望望在泥泞里张着口喘气的大鱼小鱼,在干河底挣扎的小虾大虾,心里又可怜,又抱歉,忙说:“对不起!我没想到喝口水就妨碍着你们的生存,我,我还给你们吧!”说完,伸手到舌根下一挠,“哇……”把方才喝下去的河水,又吐了出来。
依然是一河黄水奔流,夸父顾不得老龙还在叩头道谢,提起脚来又跑。
翻过几重山,又见一河清波荡漾,渭河横在面前。夸父的干渴没有解除,跑上前去,伏下身来就喝。三口两口,又把渭河水喝光了。他感到畅快,站起身要走。忽然,眼前一片云光,两条龙驾着一辆荷盖式的车子奔来,车上坐着一个白脸长身的神,远远地就叫:“慢点走!你慢点走!”
车到面前,才见这个神的下半身是鱼。他自我介绍说:“我是河伯,是这里的水神。这里的水,是你喝干的?”
夸父说:“是呀。”
河伯说:“你不该呀。河两岸千万亩农田靠运河里的水灌溉,河里千百种水族靠运河里的水生活,你把水喝干了,叫它们怎么办?”
夸父瞪着两眼,没有话讲,半晌,才说:“那我给你吐出来吧。”
于是,又把河水吐了出来。
夸父带着焦渴,又向前跑,希望找到一处可以喝水的地方。可是,这一带都是黄土高原,一层叠一层的黄土,草都不生,只有雨水冲毁地面的痕迹,却没有一滴泉水。
这时,夸父的脚已经磨破了,每跑一步,都留下殷殷的血迹。他没有时间停下来裹伤,就让鲜血在他走过的路上,绘成一朵朵红花。
渴,累,伤,使夸父的步子不得不慢了些,终于落在太阳后面。
在一处山坡上,夸父遇到一队猎人,他们正用随身携带的瓦罐在烧水。夸父这时渴得受不住了,跑过去向他们要水喝。
猎人们说:“水还没有烧开,你稍等一下。”
夸父说:“我不能等,急着要去追太阳,让我就喝点冷水吧!”
“追太阳?”猎人感到奇怪。
夸父猛喝了几口水,说:“是的,追太阳。我要在太阳落下来之前,赶到禺谷。”
猎人们听清了夸父确实是追太阳,都哈哈大笑起来:“追太阳!哈哈!他竟想追太阳!”
笑得夸父莫名其妙。他愕然地问道:“这,这有什么可笑的!”
一个年纪较大的猎人,停住笑,说:“朋友,你是在做傻事啊!你有多长的腿,敢和太阳赛跑!你大概是闲得发慌了吧!”
夸父认真地说:“不,我并不闲,是有要紧的事要对太阳说。”他把“成都载天”地方如何黑暗寒冷,人们如何痛苦;他如何决心要去请求太阳把光辉照到家乡,人们对他此行寄予多么大的希望,等等,讲了一遍。
猎人们听了,都用敬佩的眼光望着夸父,把竹筒里的水都倒出来,捧给夸父喝。一时,静静的,只听见夸父“咕嘟咕嘟”的喝水声和柴火燃烧着的爆裂声。
半晌,还是那个年纪大的猎人开口说:“朋友,你的愿望很好。可是,这是办不到的事啊!这里到禺谷,路程还远得很,你的脚又走破了。依我说,你不要去干那种傻事了。你家乡那地方不好,干脆甭回去了,就和我们在一起吧!你这么个高大汉子,定会成为一名好猎手的!”
其他猎人也都劝夸父留下来。
夸父摇着头说:“不,我不能丢了家乡的人不管,光顾自己。更不能让乡亲们失望。”
猎人们说:“可你这是在做傻事呀!”
夸父说:“那是你们的看法。现在我喝了水,又可以跑了。我一定要追上太阳,把在黑暗寒冷中受苦的人们的心愿告诉它。谢谢你们的水!”说罢,提起脚来要走。
那个老猎人把他拉着,脱下自己新制的豹皮靴来送给他,说:“你一定要去追太阳,那么,就穿上这双靴子吧!”
夸父望望自己流着血的脚,望望猎人诚挚的脸,没有推辞,接过豹皮靴来穿上,说声:“朋友们,再见!”就迈开大步跑了。
这时,他落在太阳后面好一段路了,不得不加快脚步,尽力飞跑。他跑得真快呀,山林、原野,在眼前一闪就过去了。
跑着跑着,他跑进了沙漠,只见一片黄沙漫漫,无涯无际,好像已经和那苍黄色的天空连接在一起了似的。
猎人们那点水太少,夸父本来就没有喝足,跑了这半天,早就又渴了。可是在这茫茫的沙漠里,哪儿有水呢?
他忍着口渴,继续在沙漠中奔跑,越跑越觉得脚步沉重。他不断在心里鼓励自己:“坚持着!坚持着跑出沙漠,就会有水的。”可是,偏偏脚不听使唤,好像坠着两块大石头。
在他干渴得快要跌倒了的时候,忽然遇着几个骑骆驼的旅人。他不管三七二十一,跑过去拦着他们,竭力转动干涩的舌头,口齿不清地说:“水,水,请给我点水。”
旅人们见他满脸通红,知道他是渴极了。犹豫了一会儿,终于打开皮囊,倒出最后一点儿水,递给夸父。
夸父接过水,一口就喝干了,还用不满足的眼光,望着其他的皮囊。
旅人抱歉地说:“没有了,这是最后一点儿水。”
夸父无可奈何,咂咂嘴,低声说了句:“谢谢。”提脚要走。
一个旅人拦着他说:“朋友,你孤身一人,要向哪里去?要走出沙漠还早着呢!”
夸父说:“我要去迫太阳。”
旅人们都竖起耳朵来:“什么?你说要去追什么?”
“追太阳。就是天上的太阳。我要在它落下来之前,在禺谷那里把它追上。”
旅人们弄清楚他说的意思之后,一齐大笑起来:“哈哈!追太阳!追—太—阳!哈哈哈!”
这次夸父明白他们笑的是什么了。他没有生气,只平静地悦:“你们笑吧。可是我确实是要去追太阳。”说罢迈步要走。
把最后一点儿水给他喝的那个旅人拉着他说:“朋友,你别见怪,实在是你的行为太出奇了。你要去追太阳,当然有必须去追的缘故,你能不能告诉我们呢?”
“当然可以。”
夸父讲罢事情的原委,旅人们不禁肃然起敬。
给水的那个旅人诚恳地说:“朋友,你在做一件伟大的事,我们十分钦佩。不过,我劝你跟我们回头吧!从这里往前去,都是没有水的地方,你走不到禺谷,就会渴死的。”
夸父感谢他们的好意,但是,他说:“不。我不能回头。我一定要追上太阳,把家乡人们的痛苦和愿望告诉它!”
旅人们见拦不住夸父,只好说:“你既然一定要去追太阳,那就让我们尽力帮助你吧。”拔出刀来,杀了一头骆驼,取出它的水囊,把水倾在皮囊里,送给夸父路上饮用。
靠着一囊骆驼胃里的水,夸父终于跑出了广袤的沙漠。
这时,太阳已经过去很远了,他不得不加劲快跑。一会儿,他又渴了,但举起皮囊一看,一滴水都不剩了。可是四围全是石山,黑石嶙峋,草都不生,哪有水的影子。
他渴得很厉害,只觉得唇焦舌干,喉咙起火,似乎身体里的水分都已枯竭了似的。但他还不能慢跑,更不能停步。因为如果不能在日落之前赶到禺谷,就失掉了和太阳碰头的机会。
他实在渴得太厉害了。在这重重石山中,他只希望能找到有一苗青草嚼嚼也好。可是,四周竟连一点儿绿的颜色也没有。
终于跑出了石山区,又跑进一座桃林。那桃树虽然枝枯叶败,并不茂盛,但枝头还稀稀落落地结着些半青半红的桃子。
“这东西也可以解渴!”
夸父心中大喜,踉踉跄跄地跑过去,刚跑到桃林边,就一跤跌倒了。
桃林里跑出来两个姑娘,手里各提着半篮桃子。她们见夸父跌倒了,就走到他身边,弯腰问道:“你怎么了?”
夸父睁开眼,勉强转动着焦干的舌头,含糊地说:“水……水……”
大个的姑娘对小姑娘说:“他是渴极了,快,喂他些桃汁。”便蹲下来,扶起夸父的头。小姑娘挑出个熟透了的桃子,把桃汁滴进夸父口里。
一连滴了十几个桃子的汁水,夸父的舌头才能自由转动,也才有力气说话。
大个的姑娘问他:“你是谁?我们这地方离太阳坠落的禺谷不远,一直没外人来过。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离禺谷不远了吗?”夸父好不欢喜,跳起来就要走。
姑娘拉着他,说:“你这人,白救了你一场,连话都不说清楚就走!”
夸父只得把他要追太阳的缘故告诉她们。
两个姑娘听了,诚恳地告诉他,这里虽说已近禺谷,但还离着好几千里,而且越近禺谷,越是干旱炎热,真是地下冒火,山上生烟,从来没听说有人走到禺谷。
大个的姑娘说:“你追求的是光明温暖,我们这儿就永远是光明温暖的。你不要再往前走了,留在这儿吧!你可以和我妹妹结婚。你看,她长得多美呀!”
夸父望望那小姑娘,果然十分俊美。但他却坚决地摇着头,说:“谢谢你们的好意,可我追求的不是个人的幸福,是要使大家都得到光明温暖。我还得向前走!”
小姑娘哀怨地说:“你就是不喜欢我,可也得顾惜自己的生命啊!一去肯定是会死的。”
夸父说:“我很喜欢你,也顾惜我自己的生命。可是,一想到那些在黑暗寒冷中受苦的人,我就什么都顾不得了。我一定要向前走!”
两个姑娘见留不住他,只得挑熟透多汁的桃子装满了一皮囊,送给他在路上解渴,还砍了根桃树枝给他当手杖。
两个姑娘含泪为他祝福:“伟大的人,但愿你平安地回来!”
离开了两个姑娘,夸父又向前奔跑。
这一路的景色,和先前经过的地方又不同。四围全是赤红色的丘陵,寸草不生,一片干旱景象,叫人望一眼都感到干渴。
这时,已经望不到太阳的影子了,夸父心里很着急。他不是用脚,而是用整个身心在奔跑。一闪过了一座山,一闪过了一条岭,快得真像闪电一般。
跑得快,渴得也快。但他知道到禺谷的路程还远,只有在渴得实在忍不住时,才咬一小口桃子。